1998 3.15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2006收在「海外女作家絮語」一書中

白髮三境

    步入中年，理當是心性成熟的時期，沒想到自己反而俗氣起來，一度讓外表的改變，影響了自己頗長一段時間。唉！誰叫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尤其在這個不上不下，說老不老，說年輕不年輕的尷尬中年。

    從沒料到自己也有為白髮倉皇失措、搓手跺腳的一天的。高中時，有位「少年白」的同學常為她的少年老成煩惱。年輕的我，事不關己，而且為擠入大學窄門引錐刺骨遑論不及了，想不通怎麼會有人浪費寶貴時光為膚淺的外貌憂心？

    進入大學後，「男孩與女孩的戰爭」風起雲湧之際，當室友發現「春為綠。鬢先絲。」而顰眉蹙額，憂心忡忡時，也曾引來我的訕笑，區區幾根白絲而已，純屬偶然，絕非常態，花容失色，未免大驚小怪！當時的我，霧鬢風鬟，鬒髮如雲，以為白髮遙遙無期，甚至誇下海口，哪日真的青絲換銀雪，絕對瀟灑迎接，不一般見識。

    大學畢業後，我飄洋過海，番邦取經。也許棄文從武讀書焚膏繼晷的日子實在太長了，風涼話也說多了，或根本就是時機成熟了，一步入中年門檻，馬上「白了人頭」！

    人在他鄉為異客，隨月無情沖洗，感情早薄如蟬翼，和白髮「第一次接觸」，眼見青春不再，當年的趾高氣昂，竟一下子煙消雲散。即使只雙鬢白髮兩三根，也看得我怵目驚心，視為喉中刺，不能不除。

所以，我的白髮初境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只要那不速之客膽敢露面，我立即不客氣地下逐客令，見招即拆，來一根拔單隻，現一對擒成雙，使出殺手戟，絲毫不假婦人之仁，唯恐自己心軟，露出「一絲老色」。

沒想到原本門可羅雀的白髮，仍飛快擴張地盤。不論我如何眼明手快地個個擊破，堅壁清野，甚至一聽說海帶能使秀髮烏溜溜，一向最恨海帶腥味的我，也捏著鼻子生吃熟吞，試圖自救。

但白髮猶兀自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一次，獨坐樓台攬鏡自照，見髮頂白斑處處，以為是頭皮屑，玉手輕撥，卻揮之不去，才知白髮已無聲無息地攻下數處據點，嚇得我當場心有千千結，人比黃花瘦！

更可恨的，眼中釘竟宛如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個個長得虎腰雄背，擺出「白出於黑而勝於黑」的架勢，怒髮衝冠，耀武揚威，讓我悲從中來，慨嘆「春風秋月不相待，倏忽朱顏變白髮。」

不甘就此豎立旌旗，被白髮擊倒，我執意困獸猶鬥，希望殺出一條生路。於是，有空就拿出大小刀剪，對著鏡子拼命斬草除根，狂殺到兩粒眼珠子就要「脫窗」而出，白頭也快要變成禿頭了。也曾多次出現過染髮念頭，只是想到自己才剛步入中年就染髮，言之過早吧；何況染髮劑乃化學物品，對身體難免有害，能拖就拖！

幾番折騰，治標不治本，「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真是叫人剪不斷，理還亂，黔驢技窮。萬念俱灰下，我只好以退為進了，告訴自己，若非必要，不再「照花前後鏡」，逼不得已，也只蜻蜓點水。反正我的工作是窩在家中鬻文為生，不一定要出門，可不必用到照妖鏡。否認它們，就是戰勝它們，我早是個酸文人，阿Q精神爐火純青，難不倒我的。於是，我的白髮二境：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消極地和白髮如此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後，我與白髮之間，倒也相安無事了好一陣子。西線無戰事！

直到一日，必須參加先生公司的正式派對。實在恨透了老外這種應酬，卻仍乖乖鏡前坐下，誰叫我有個電腦工程學位卻不好好當工程師，竟跑回本行塗鴉，而對家中的經濟毫無建樹，因此不能不配合老公，偶而陪他出外應酬，以便保住他的飯碗。

鏡中端詳自己，眼前的怨婦讓我啞口無言了。在我不理不睬的冷戰下，頂上白髮不僅沒有望風披靡，鳴鼓收兵，而且已和黑髮共分天下了。連我自以為天生麗質的臉龐也絞進無妄之災，在無形壓力的助長下，臉上一條條的渠溝，既深且長。

「婉轉峨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端前顧後，橫權得失，想想「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我決定和白髮協議、講和了，跨入白髮第三境：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但心境完全不同了。

白髮既已矢志移民，就讓它們申請綠卡或當公民吧。即使它們得寸進尺，執意喧賓奪主與同化異種，我也不在乎了！誰能和歲月抵抗，遲早不都要白了人頭的？青絲變白髮，這就是人生，與生老病死一樣自然。白髮往往也是智慧與美德的象徵與化身，何況黑或白，不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白髮何罪，為甚麼要恨之入骨，趕盡殺絕呢？難道否認或逃避，就可以喚回失去的青春？

不再排斥白髮後，我發現自己是比以往容光煥發、美麗多了！怎能不亮、不麗呢？敢用照妖鏡勤於梳妝打扮後，自然不再是以前那位老是披頭散髮的黃臉婆了啊。

生理的老化是遲早的事，最怕的是心理也跟著快速老化。為了不能改變的事實抑鬱寡歡，愁眉苦臉，太不值得了，不如面對現實，接受自己，愛惜自己，也許可以從內心散發出一種這年歲該有的自然、成熟的韻味，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但是，我也相信，只要女人仍是女人，只要看過自己曾經「那樣」年輕過，這白髮三境，還是很難馬上進入第三境的，必須自己一道道去經歷、去掙扎、去領悟，才有可能甘心；當然，男士們也不必太快地笑話女人的膚淺，男人除了難逃「髮網灰灰」外，更有「禿」髮三境，要叫他們「老僧入定」也難啊！

想到此，髮白與否，真的沒有甚麼好愛瞋怨苦的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