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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的向日葵 |
創作|散文 2008/09/17 23:38:59 |
2001 8.20-21刊於北美世界日報 永恆的向日葵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跟Y剛畢業結婚,Y旋即找到工作。於是,我們從靠海的波士頓,搬到一個內陸點的小鎮公寓。 秉著學生時代儉樸的習慣,每到假日,我們除了開車四處欣賞小鎮風光外,也愛找些「車庫大拍賣」或「跳蚤市場」閒逛,希望能買到美麗、實用又便宜的東西來裝飾小窩。 一個夏日午後,車子經過一處高低起伏、青蔥蓊鬱的樹林,路旁躍出一個跳蚤市場的指標。 難道在這無邊無底的寧靜山區別有洞天,藏有甚麼「寶物」? 我們忙往那林間的小路拐了進去。 深林密菁中果真藏有跳蚤市場,而且是沿著上坡路不斷延伸出去一個很大的跳蚤市場。 我們在樹林下停好車。 踏出車門後,只見眼前的陽光斜斜地從浮光耀金的葉縫撒下漫天大網,光影跳動中,樹林下似真若幻的攤位與錯落其間閒散、安適的人群真恍如夢境。 我一顆心不禁狂跳起來,有著誤闖桃花源的興奮! 那些擺攤位的人竟像是出來玩玩、辦家家酒似地。不管攤位上是否擺有琳瑯滿目的寶貝,幾乎都是同樣的姿態。 不是閉著眼躺在涼椅上打瞌睡做白日夢,就是與左右兩邊攤位上的人三三倆倆地併坐聊天、低語輕笑,好像桌上要賣的那些東西跟他們毫不相關似地。 就在這樣一個慵懶舒適的下午,我們碰到了那個人。 他正躺在楓樹下一張涼椅上懶洋洋地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人群。 沒料到,在這麼一個他原以為應與平日應該沒有甚麼兩樣的午後,我會正朝著他走來,打亂了他的心湖;即使我身邊還有另一個他。 在跳蚤市場裡擺攤的人通常都是很被動的,很少人會開口拉生意,一切隨緣;要來就來,不來拉倒,是他們的買賣哲學。 那時,我離他尚有幾十碼遠,卻注意到他看到我時,臉上表情的驚訝與巨變,他甚至伸手摀住了胸口! 老美一向很有禮貌的,尤其是鄉下人,即使碰到少見的東方臉孔,也不會無理魯莽地看人的。他卻一雙大眼緊盯著我瞧,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人的金髮已疏,但落腮鬍還很濃密俊美。稜角分明的雙唇幾乎不見,卻襯得深藍的雙眼更為炯炯有神。 他從涼椅上站了起來,天天天藍的眼睛依舊對著我目不轉睛。 實在被看得太露骨了,我渾身不自在起來。拉著Y急行,想要繞過他的攤位去。 就要走過他的攤位時,他開口說話了。 「我有個很漂亮的小檯燈,相信妳一定會喜歡的。」他走出他的攤位來,對著我的背影喊話。 他會以檯燈起頭是有原因的,因為我與Y已在另一個攤位買了一個古銅製的立燈,正由Y拿著。 那盞立燈是從一個退伍軍人處買來的。老人軍人本色,把燈座燈身擦得光亮無比,都可以拿來當鏡子了。我特別喜歡燈身與燈罩之間一長串連綿的花朵雕刻,配上光滑乳白的琺郎質半弧形燈罩,很是高雅秀麗。 人家都親自出聲殷勤邀約了,讓我有點過意不去,只好回過頭來,隨便看一看他攤位上的東西;都是些花鳥碗盤類,還有幾件漂亮的古董燈飾。 「就是這個,」他遞給我一個小檯燈,「只算妳二十五分錢。」 那個小檯燈約有一呎高,和我的立燈一樣,也有一個乳白色的琺瑯質燈罩。只是那燈罩上另有一些極為細膩的花紋浮刻圖樣,手工也比我那立燈要精緻得多。 「二十五分錢?」我不敢相信。 「二十五分錢,不多、不少。」他斬釘截鐵。 他隨即表示會賣我們這麼便宜是有原因的。如果我們有時間也願意聆聽的話,他可以跟我們講一個小故事。 我一向是個愛聽故事的人,他又一臉的渴望與真誠。我看看旁邊的Y。 Y跟我點點頭。 那人在講故事前先跟我們道歉,「我知道我不應該如此唐突盯著妳看的,尤其妳旁邊還有著另一個男人。」他說。 「這是Y,我的先生」我趁機趕快向他表明自己乃是已婚的身份。 他轉向Y,「請您也一定要原諒我的無禮?實在是你的妻子讓我想起了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一個我參加越戰時,在胡志明市認識的一個女孩。」 他又轉向我來:「妳不知道當妳出現在我視線內的時候,我一顆心跳得有多麼快,激動得不知如何自處,無法相信『她』竟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且正向著我走來!」 他說當年他到那個遙遠的東方時,才十九歲而已。當時年輕的他滿腦子都是理想主義,以為自己做的是一件彰顯正義的大事,期待著能盡己之力來遏止共產主義的蔓延。 他沒想到的是:戰爭的殘酷! 當肉搏戰一開始,他發現,不管是敵或友,那些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那些跟他一樣都是父母生,都是能愛、也一定有人愛著的人,就在他的眼前血肉紛飛起來。 只要一次槍林彈雨,一個個原本還有說有笑的實體存在,一下子就能化為烏有;只要一次彈砲轟隆。一個個原本熱血沸騰的人,命運都能有了無法挽回的巨大改變。 原來戰爭中的每個剎那,都是一次次決定性與不能改變的事實,影響著許多人、事、物的未來。最可怕的是,他常常無法斷定他在那些關鍵時刻所付出去的代價是否值得? 本以為是為了拯救別人出征的,卻發現眼前的黑白,根本是是非難定! 眼前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只是讓他身心乏力罷了。只覺得眼前只是一齣齣的悲劇在發生與一再地重演。 他不能不懷疑自己的價值觀,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善或惡? 戰爭的無情與荒謬讓他迷失了自己與人生的方向。 很多時候,他只想要逃避,甚至也不那麼在乎生死了,認為死亡或許不是最壞的結局,至少他可以不必再自責或感到迷惘了。 就在他最困惑、絕望,心情跌落到谷底時,她出現了! 女孩與他在酒吧邂逅的。在他一次醉酒時,悄悄地為他遞來了茶水與濕毛巾;女孩並不是吧女,而是一位吧女來訪的親戚。 當他勉強地睜眼道謝時,看到她展顏地傾城一笑。那動人的笑容,幾乎讓他酒醒。 他沒想到在這樣一個聲色場所還能看到如此天使般的容顏。那純摯燦爛的笑顏宛如一朵黃色的向日葵,正朝著陽光綻放。 女孩讓他想起故鄉滿山遍野人面大的向日葵。 想到根莖不能移的植物都懂得奮力朝光求生存了,他這高等動物,竟如此悲觀,不如一朵黃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今想不通的問題,他日還是可能求得解答或設法改變的,他怎麼可以如此自暴自棄! 女孩帶給了他反省與激勵,她陽光的容顏更是烙印在他心田不去。 女孩成為他救贖的象徵,她的一顰一笑給予他無盡的溫馨、信心與希望! 那晚以後,他常常到那家酒吧去,卻沒有藉故跟女孩進一步接觸。 女孩完全不懂英文是因素之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褻瀆她,只想遠遠地看她,感受到她的存在,讓她的笑容提醒他故鄉向日葵的呼喚。 只是,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愛上了她。 年輕的他忍不住情竇初開。明知戰爭中的愛情曇花一現,卻也不願意壓抑、偽裝。 愛情像火,關得越緊,燒得越猛烈,何況,戰場上人事與時空瞬息萬變,他只想好好抓住現在,活在當下。 於是,他終於誠心開口邀約。 一番比手劃腳後,對方嬌羞地答應了。 就在他們約好見面的時間與地點後,他卻突然接到軍隊的緊急撤退令,沒有機會向她解釋說就匆匆地拔營離開了。 兩人的關係竟連個開始都沒有就結束了! 不久,越戰結束,他隨軍隊回國。 女孩的形影也隨他遠渡重洋而來! 一段不曾發生卻影響他深遠的感情,在歲月的蒸餾與沈澱後,兀自日漸清晰。 他常常想起她來;女孩老出現在他夢中,即使在他結婚後。 現在,光天化日下,他,竟然看到了她的「實體」! 「當我看到妳,我必須用手按住心口才能阻止心繃裂出來。」他又誇張地把手放到胸前。 「我當然知道妳不是她,」他苦笑著,「因為妳還有她當年的年輕、美麗、燦爛的容顏,而我,妳看看,」他摸摸自己稀疏的頭髮與淡了色的鬍鬚,「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年輕又瀟灑的我了。」 「問題是,當初若不是她,在那場荒謬的戰爭中,我精神一定崩潰的。雖然我與她之間的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單戀。我們根本不算交往過,但她仍是我心中那永不凋謝的太陽花。」 「不瞞妳說,即使到現在。當我陷入瓶頸,只要想起她那姣好的容顏,我很快就能想開與釋懷。」 他把小檯燈遞給我,「請拿去吧,讓我表示一點心意,或許可以減少我內心的遺憾。」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才好,站在我身邊的Y也不知所措! 他乾脆把小檯燈硬塞到Y的手裡。 「本來都可以送給你們的。二十五分錢只是想留個紀念,證實這些事情確實發生過。」 突然,他臉色一變。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個女人正向著我們走來。 「你們再看看好了,我先走一步,燈,記得拿去,只要二十五分錢。」說完,就走掉了。 我與Y楞在那裡。 本來還熱情地跟我們交淺言深,怎麼說走就走,丟著攤位不顧,我們那二十五分錢給誰去呢? 我納悶地追著他的身影,然後聽到他跟那個女人擦身而過時丟給她的一句話:「小檯燈已經賣給那對夫婦了,」然後,頭也不回地朝上邊的樹林走去。 女人走到攤位,看我們一眼,在他先前躺過的涼椅坐了下來。 我和Y又看看其他的東西,最後,決定還是只要那盞燈。 我拿出二十五分錢來,遞給女人。 女人楞了一下。 「我先生說只要二十五分錢嗎?」她問。 「是的,」我與Y幾乎同時出聲。 「只賣二十五分錢?」她再問一次。 我們又一起點頭。 我不想佔人便宜,於是,問她,「如果不是二十五分錢,那多少錢呢?」 女人嘆了一口氣。 「我們鄉下人說話算話,既然我先生說二十五分錢,那就二十五分錢,不足處,我自會找他算帳。」 看來,那人確實因為「移情作用」,想把檯燈賤賣了,偏偏交易未成,老妻折回來,只好趕快「落荒而逃」避難去了。 我忍不住轉頭找他,看到他的背影越走越遠。 然而,心有靈犀一點通似地,他突然轉過頭來?那張被歲月刻劃滄桑的臉,對著我頑童地眨了一下眼。 突然,我眼前的他,變成一個穿著英挺軍服的大男孩。 男孩美麗的金髮陽光下閃閃發亮,眼中卻有著一層濃濃、不屬於他那個年齡應該有的藍色憂鬱! 我的心裡一震! 想起當初像他這種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在戰爭的荒謬中求取生存的故事,確實發生在許多年輕的美國大兵身上;戰爭曾經如何無情地蹂躪過他們本性中的純真啊! 想到他一直念念不忘女孩的容顏,我竟然心痛起來。於是,不能自主地對著那陽光下的大男孩傾力一笑。 陽光下,那雙憂鬱的眼神不見了。青天海藍的眼睛,散發出年青生命應有的光芒與憧憬! 他對著我開懷地笑了!很熱情地跟我一再揮手,然後回過頭去,大踏步地往遠處的山林繼續走去,慢慢地消失蹤影。 十二年了,我與Y早從公寓搬到屬於自己的林中小屋。 老舊的家具已經淘汰換新,唯有音響上那盞小檯燈安然存在。在靜謐的夜晚發出一圈圈溫柔的黃暈,述說著一段,與我有關又不真的有關的,一個陌生男人的前塵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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