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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壹曲頌歌
2019/11/30 14:12:37瀏覽64|回應0|推薦0
                                                                                                                     ——戲劇《犀牛》的壹種讀法

在世界戲劇史上,尤金·尤內斯庫無疑是壹座獨具壹格的高峰;而他的代表作《犀牛》,位於這座高峰之巔,應該是當之無愧的了。
在西方現代文學當中,特別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文學,“人的處境”往往成為作家們創作的重要母題。人的價值感的喪失,人生的無目的性,人的精神的荒漠化和人性的疏離等等,讓壹大批作家,如卡夫卡、薩特、托馬斯·愛略特、加繆們,壹唱三嘆;壹時間,世界文學的基調滿眼的灰暗、沮喪、無奈;壹句話,人生只剩下痛苦和絕望了。尤內斯庫也不例外,他甚至是這壹唱三嘆中調門相當高的壹位。用壹位評論家的話說,他們荒誕派作家是“拋開現象,直取本質”,表現出了人的存在的荒誕不經和人性扭曲的內核。尤內斯庫是荒誕派當中壹個傑出的代表。不過《犀牛》壹劇雖是他的代表劇目,但與他的其他劇作,如《椅子》或《禿頭歌女》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它在表面的荒誕不經和扭曲變形的掩蓋下,卻閃動著人的理性的光輝。這在現代西方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甚至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它在西方現代文學壹片陰沈沈的底色上,獨挑壹抹希望之光。
更重要的是,《犀牛》盡管內容荒誕,但它是有故事情節的,情節還相當完整並富有邏輯性。這在荒誕派戲劇中也不多見。故事發生在法國外省壹座無名小城裏。壹個星期日的早晨,故事的主人公貝蘭吉和他的好朋友讓約好了在壹家咖啡館見面。貝蘭吉是壹個酒鬼,壹大早起來就無精打采,邋裏邋遢,酒氣熏熏;讓對他很是不滿,兩人為此大吵。苔絲——貝蘭吉的壹位年輕女同事——從這裏經過,引起了他的極度恐慌;他不想叫她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相。這壹過程當中,接連有犀牛不可思議地打街道上飛奔而過(甚至踩死了壹位太太心愛的貓咪),攪擾了人們的正常生活,也挑戰了人們的常識:城市的大街上怎麽會有犀牛呢?於是,關於犀牛的來歷,人們展開了想象;關於它的種屬,人們展開了爭論:那到底是獨角犀還是雙角犀?是非洲種犀還是亞洲種犀?最後壹位邏輯學家經過壹系列荒唐而繁瑣的推理證明,它既可能是非洲種的也可能是亞洲種的。而這時,由於讓跟貝蘭吉吵翻了,已經離他而去。然而,事情才剛剛開始。犀牛事件上了地方報紙,第二天壹早,在貝蘭吉的辦公室裏,同事們正在為這事爭論得不亦樂乎。博塔爾堅決不相信會有此事,認為這是報紙“編出來的故事,聳人聽聞罷了。”狄達爾則確信不疑;苔絲與姍姍來遲的貝蘭吉以自己昨天在大街上的親眼所見為報紙新聞作證。他們的爭論真可謂是劍拔弩張;令人尊敬的科長巴比雍先生在他們中間和泥,不住地催促他們抓緊工作,避免閑談。就在這時,經常無故缺勤的勃夫先生的太太來到,通知他們勃夫變成犀牛的事;勃夫就跟在她身後,壹直跟到辦公室樓下,企圖沖上樓來,因而踏破了木質樓梯。緊接著,大面積的變形開始了;就像壹種流行病開始大面積地擴散。貝蘭吉因與好友讓吵翻,深感內疚,便登門道歉,不想卻親眼目睹了好友變成犀牛的全過程。變成犀牛的人越來越多,大街上隨處可見;它們繞著貝蘭吉的房子跑。貝蘭吉十分擔心自己被傳染,也變成犀牛。他的同事狄達爾來看他,安慰他,表示站在他壹邊不會變成犀牛;苔絲也來看他,甚至向他表白了他壹直渴望著的愛情,當然會永遠與他在壹起,並肩抵抗到底。他們也帶來了壞的消息,他們的同事相繼地壹個個加入了犀牛的隊伍,博塔爾、巴比雍、他們周圍的鄰居……犀牛的隊伍明顯在不斷壯大,這從繞著貝蘭吉的房子奔跑的犀牛數量和動靜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甚至看到了先前那位有頭腦有學問的邏輯學家也在其中:幾乎整個世界都被犀牛們占領。他們三人的相談也越來越不入調了;狄達爾首先改變主意,離開了貝蘭吉;苔絲跟他也沒談攏,最終離他而去,只剩貝蘭吉獨自壹人。“(他渾身劇烈震顫)豁出去啦!我將自衛……反對所有人……對付所有人,我要保衛自己!我是最後壹個人,我將堅持到底。我決不投降!”
該劇的荒誕性最主要的,就表現在人變成犀牛這壹意象上。其實變形這壹意象的運用在現代世界文學史上並不罕見,最著名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當然非卡夫卡的《變形記》莫屬。然而尤內斯庫的變形與卡夫卡的變形雖有其內在關聯,但卻有本質上的不同。卡夫卡的變形是在變形主體不知不覺中發生的,並非他的主觀意願,而更像是他個人的壹種不可抵抗的命運;變形後備受屈辱、虐待和唾棄,最後孤獨地死去。尤內斯庫的變形則與此剛好相反,人變成犀牛是在自我意識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發生的;人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對前因後果及價值取向都具有壹種明晰的判斷,最終決定自己是變還是不變。正像劇中人狄達爾在決定變成犀牛前所說的那樣:“我良心不安!不論是好是壞,我的責任責成我追隨我的上司和同誌們!……我的責任就是不要拋棄他們;我受我的職責指使。”在說到那位邏輯學家變形原因時,狄達爾說:“如果他確實是您所說的那樣壹位真正的思想家,他是不應該隨波逐流的。他在做出選擇之前,肯定是權衡過利弊的。”也就是說,尤氏的變形是壹種經過深思後的主觀意願的自由選擇;並且在變形後,他們陣勢強大,牛氣沖天,成為壹種世界潮流,不可阻擋,因而占據統治地位。它是壹種群體事件,而不變形卻成為壹種個案。
變形這壹意象在文學史上雖然古已有之,但現代的作家們在使用時有很大的不同,他們使變形負載了壹種強烈的象征意義;無論卡氏的變形還是尤氏的變形,莫不如此。象征的價值在於,它使壹個具體的意象普遍化、抽象化;使其意義的外延產生壹種全覆蓋之勢,可以對它進行多種闡釋;因而它在意象上是具體的,在意義上卻制造出壹種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這也就是我在前文中說的,荒延派“拋棄表象,直取本質”的含義。象征性賦予文學作品(不論是小說還是戲劇)以哲學的內蘊,使之神話化、寓言化。可以這樣說,尤內斯庫的戲劇就是壹部現代神話。
那麽我們不禁要問了:《犀牛》中的變形意象究竟象征著什麽呢?我們不妨試著來進行壹番分析。人是社會環境的創造物;人與他人關系,直接影響到我們自身的存在。人變成犀牛,顯然代表著壹種社會環境,意味社會環境的改變,壹種新的社會潮流的出現。人變成犀牛,也就是人的非人化;人的非人化,也就是人性的喪失。而劇中主人公貝蘭吉最終拒絕了順應這壹社會潮流,堅決捍衛人的尊嚴。所以我認為,劇作家在劇中似乎向我們提出了這樣壹個命題: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保持自身的本色不變?這的確是壹個具有存在主義傾向的命題,哲學意味深遠。
正是這種深遠的哲學意味,才使該劇作在主題上帶有壹種普世性,放之四海而皆準了。我們可以試想壹下,人變成犀牛,也即人的非人化的實例,在我們人類歷史上有多少?中世紀宗教對人性的嚴酷禁錮;工業革命給人造成的異化;現代極權專制對人的無情剝奪;高度的物質文明使人的商品化,以及高科技的發展對人的機械化……人類發展到今天,他每向前邁出壹步,無不與人的非人化相伴,無不是壹次人性的喪失;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亦會如此。每壹次非人化的巨變,無壹不是以壓倒之勢發生的,個人幾乎毫無抵抗力,只會被那股社會大潮席卷而去。從這點上來說,《犀牛》直取了人的本質,是毫不為過的,也是再恰當不過的。尤內斯庫創作時期,正值上世紀五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正撫摸著自身的重創茫然四顧,試圖找到新的生機而又無路可尋,處於壹種空前的精神危機中。劇作家以他超人的敏銳和穎悟,捕捉到了人在這種動蕩不安中所焦慮的最深處的陰影。高明的是,劇作家並沒具體寫出他焦慮的是什麽,而是將其化為“人變成犀牛”這壹意象來表現;這樣壹來,劇作便瞬時從那個時代的限定中超脫出來,獲得了壹種恒定性和普遍意義,升華為了寓言和神話。
更有意義的是,作者在劇中肯定了個人行動的價值,就像在西西弗斯或普羅米修斯的神話中壹樣。也正像古代神話中的個人英雄壹樣,貝蘭吉也是壹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個人英雄。在所有人都壹邊倒地變成犀牛之時,他卻挺身出來,“我是不準備接受這種局勢的。”他意識到了這種變化的不合理性;這是壹種“流行病”,他擔心自己會被傳染,擔心自己沒有免疫力;事件本身令他不安,使他震驚;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但不管怎麽樣,他都要堅守自己做人的立場不變。他還確信,“……如果誰真的不想,是不是,如果誰真的不想得這種病,得這種神經系統的病,誰就不會得病,誰就不會得病了……”。他沒辦法適應犀牛們,它們“讓我心裏難受,讓我的心緊縮”;“它們害得我心神不寧、念念不忘;害得我睡不著覺。我快要累垮了……”也就是說,他不能“隨隨便便地、無動於衷地對待周圍發生的事件”。更可貴的是,他覺得“我感到我對所要到來的壹切是有連帶責任的。我有壹份責任,我不能無動於衷地漠然處之。”他還說:“……當您置身於事件之中,當您壹下子面對這件事帶來的殘酷現實,您不可能不感到自己和它有直接關系……”他認為這是壹樁罪惡;盡管他還不知道打算幹什麽、能幹什麽,但“我要思考。我要給報紙寫信,我要發表宣言,我要請求市長接見……必須把罪惡連根拔除。”
從他的臺詞中,我們可以看到壹個人面對社會異變時,他的內在理性精神的覺醒。然而,人的理性在面對紛繁、復雜甚而是無比強勁的異變潮流時,常常會徹底迷失方向、喪失判斷力的。當所有人都變成犀牛時,正像劇中人狄達爾所言,“還有什麽比壹頭犀牛更自然的呢?……誰能知道正常在哪裏截止,不正常又從哪裏開始?您能夠給這些概念下定義嗎?您能闡明何謂正常,何謂不正常嗎?從哲學上和醫學上來說,任何人都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這壹責問再強有力不過,幾乎就是壹個常識:置身於犀牛群中,唯壹的人是不正常的。他從科學史和思想史的高度來證明自己的正確。然而,貝蘭吉仍堅持己見,“……但是壹個人變成犀牛,這可是無可爭辯地不尋常啊!”他指責說,那些理論、科學、思想“什麽也證實不了!這是胡言亂語,這是發瘋!”接下來的話更是樸實而又壹針見血:“……我並不精通哲學。我沒上過大學;而您有文憑。這就是何以在討論時您總是怡然自得,而我呢,我簡直不知怎麽來回答您。我太笨了!……但是我感覺到,是您錯了……這是我本能地感到的,不,不如說不是這樣;而是犀牛有它們的本能,我則是直覺地感到的。對,就是這個詞,直覺地……直覺地,這就是說……我感覺到,即您那極端的容忍,您那過分地寬宏大量……實際上,請您相信我,只不過是軟弱怯懦……是盲目……”
這樣說來,是直覺為他可能會迷失的理性指明了方向。貝蘭吉是個極普通的人,連大學都沒上過。面對突發的社會異變,人的理性和直覺卻幫他做出了基本的價值判斷。我個人以為,其實做出這種判斷並不是很難,並不需要有多高的學問和知識;最難的是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並接受它的指引。這就須要克服盲從、軟弱和怯懦;拿出勇氣來直面現實。這是最難做到的。正如貝蘭吉向狄達爾指出的那樣,他之所以站到了犀牛壹邊,只不過是出於軟弱、怯懦和盲從;是發自內心的恐懼。我們不妨試想壹下這樣壹種情境,當所有人(包括妳的同事、朋友、親人壹個壹個離開妳)突然都站到妳的對立面時,妳會做何感受?妳還相信妳自己是正確的嗎?即使妳仍舊相信真理在妳壹邊,妳還堅守得住嗎?妳頂得住來自於對面的那巨大壓力嗎?妳不會覺得自身渺小得毫無價值、瞬時便會給吞沒嗎?出於人的自我保存本能,大多會趕緊向前邁出壹步,把自己隱藏在對面投射下來的巨大陰影之中,混同於群體;而對真理的堅持顯得毫無意義了。這種情境,我想,正是《犀牛》所象征的含義。在我們人類的歷史上,這種情境出現得還少嗎?遠的不說,我國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很典型的壹實例。在那橫掃壹切的扭曲人性的狂飆襲來之時,人們不是紛紛加入到那狂飆之中,成為它的壹部分了嗎?即使很多人都認識到它的荒謬絕倫,有誰敢於站在它面前與之抗衡?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只有極少數人(我們可以稱之為英雄,或真正的人)在這種情境下,才能做到“寧可被消滅,決不可被打敗”。貝蘭吉正是這樣壹位英雄,或者說壹個真正的人。
尤內斯庫看到了“人犀異變”是暗藏於人的存在中的壹種荒誕性,是人難以擺脫的壹種命運;這是種災難,也是壹種“傳染病”。當這壹“傳染病”大爆發時,唯壹拯救人類的方式就是期待真正的人的出現,他們是中流砥柱;這種人越多,災難的破壞力就越小,甚而會得到扼制。因此可以說,《犀牛》壹劇就是對真正的人的贊頌,是對他發出的深切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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