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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0 17:53:12瀏覽41|回應0|推薦0 | |
一 像往天一样,在日暮十分,五年级六班学生尚可嘉被妈妈接回了家。不过,今天她有些反常,往自行车上一堆,便闷着了;妈妈跟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那张稚气的小脸板得就跟挂着霜的嫩冬瓜,小嘴噘得老高。妈妈一眼就看出:女儿今天在学校里肯定有事。直到进了家门,妈妈才若无其事地问她惯常问的一句话: “嘉嘉,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 她阴沉着脸,拖拽起沉重的书包就往自己房间里走。妈妈跟了过去。 “怎么不怎么样了?”她嬉皮笑脸地说。“唉,是不是老师批评你了?” “没有!”女儿很不耐烦,一面从书包里往外掏书和本子,准备写作业。 “那是怎么了?跟妈妈说说呗?”她继续笑着,既亲切又耐心。她在床边坐下,准备倾听女儿的倾诉。她是一位大学教师,肩上扛着副教授的头衔;关于教育孩子,她可有一套自己的理念。她认为,要想教育好孩子,首先得跟孩子做朋友,跟他们平起平坐,取得他们的信任;只有这样他们才愿意向你倾诉,与你交心。与孩子保持心理沟通,是家庭教育的根本保证。也许她果真教育有方吧;也许女儿还小,还没到心里藏事的年纪,总之,到目前为止,她自以为跟女儿的沟通还比较顺畅。 “那什么,”果然,女儿闹腾一阵后开始说话了。“今天下午上自习的时候,刘老师把我叫到她们办公室去了。说是有什么检查的,要来我们班听课,让我做重点发言。还要我准备准备什么的。” “什么检查?”妈妈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说了一大堆,谁搞得清。” “还要到你们班去听课?让你做重点发言?” 女儿点了点头。 “就这事啊?” 女儿又点了点头。 “我以为什么事呢。”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有了着落。她有点明白了,自己的学校里近来不也是又检查又评估又听课,搅得乌烟瘴气的吗?八成就这么回事。“嗨,扯淡的事!孩子,为这事心烦太不值得了。别往心里去。” “我就是心烦!” “你烦什么呢?” “我不想做那个重点发言。” “做就做呗,那有什么难的?随便给它说两句不就完了吗?” “不行!”女儿苦着脸,一副较真的样子。 “不行你就好好准备一下。再说,老师让你做重点发言,是对你的信任,也是个锻炼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件好事。” “啥好事啊!扯淡还是好事啊?” “你说怎么不是好事了?”她站起身来,疼爱地把女儿搂在怀里。“你说说,怎么不是好事了?” “就不是好事!”女儿固执地说。“我心里挺别扭的。” “怎么别扭了,你说说?” “就是别扭!” “不管怎么说,既然老师这么信任你,你就不应该辜负了她对你的信任;另外,这个锻炼机会,你不该错过。你说呢?” “刘老师说的那些检查之类的话,让人心里不舒服。” “是让人心里不舒服。不过我想刘老师也是没办法。”妈妈安慰女儿说。“你也甭管什么检查不检查的,只管配合刘老师,把你该做的做好,就算完成任务。知道了吗?” “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检查呀?” “不为什么,扯淡呗!” “他们为什么要扯淡呀?” “因为……”女儿的一连串“为什么”常会叫她张口结舌,她便随口说,“因为他们闲得没事,太无聊了。” “为什么太无聊啊?” “行了行了,你也别‘为什么’了。”她一发急便拿出了家长作风。“你这辈子要扯的淡多着呢,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你赶紧写作业吧,妈妈该去做饭了。”
二 在班主任老师刘桂琴眼里,尚可嘉是个十分出色、全面的学生。她在班里各方面都是出类拨粹的:学习上数一数二,思维敏捷独特,且善于表达;在同学中富有亲合力,组织能力强;又具有个人的兴趣专长(比如弹得一手好钢琴);身为班长,在管理班级和教学上她成为刘老师的一个得力助手。因此,刘老师把这次教学评估检查中的“重头戏”压在她身上,也是很自然的。她一接到任务,脑子里马上就闪出尚可嘉来,似乎唯有她才有资格担当这一重任。 在迎接这次教学评估的动员大会上,武校长的讲话严厉而富有威慑,让每一位教职员工都感到胆战心寒,岌岌可危;他不仅要大家都提高认识,端正态度,还要高度重视,严格要求,踏实工作;不得有任何的松懈和马虎。他一再强调指出(由于他调门过高、嗓音尖利,麦克风不断发出吱吱哇哇的怪叫):“都给我听好了,我在这里可事先跟各位打好招呼了,别到时候说我不讲情面,谁要是给我掉链子,我就砸了他的饭碗,毫不客气……。”他的手坚定有力地当空一劈;那张肺痨样潮红的脸因为圆胖得缺少线条而又没有胡须,颇有些女人气;那双肉乎乎的小迷缝眼里射出阴冷严酷的目光,逼视着台下每一个人,似乎在搜寻着他将要砸掉的那个饭碗;目光所向,脑袋无不低垂下去,仿佛为利剑所斩。 为此,学校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组,武校长亲自挂帅,布置工作;刘桂琴作为市优秀教师,可说是武校长手中的一张王牌;在这次评估中,向评审团的专家们演示一堂观摩课的重任自然要落在她肩上。听武校长那意思,这一次成败的关键都在她这堂观摩课上了(她并不知道,其实武校长给谁布置工作都这么说),因此她心里压力特别大。人们平时只注意她头上那顶“优秀”的光环了,有谁关注过她内心的切实感受了吗? 这些年来,她一直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焦虑状态;有时跟关系比较贴心的同事闲聊天时,她就会小心地表露出这种心迹:“真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手里的饭碗就砸了。”同事就感到惊奇了:“别胡扯了,砸谁的饭碗也不会砸你的呀!你是优秀教师,是学校的一块招牌;还指着你给我们大家做榜样呢!”刘老师就面带愁云地苦笑笑:“别给我拔高了,什么优秀啊,榜样啊,全瞎掰呢!你还真信这套?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个工具,用得着你了你就优秀,用不着你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树大招风啊!你们都不理解我。真的,我就有这种感觉,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这棵大树就会给人连根拔起,扔一边凉着了。” 说到刘老师的优秀,她自己都有些糊涂,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怎么就优秀了。她只依稀记得有一次学校要搞教学评比,武校长带着几名校领导挨班听课。她担心被听出毛病来,让领导不满,那阵子备课备得格外仔细用心。结果,领导们听完课后,她便一天比一天优秀起来,又是往区里报又是往市里报,一直优秀到今天这个地步。优秀的确带给她许多好处,比如工资就比常人高出一块;她不管到哪儿都招人高看一眼。可是人一优秀了事就多,什么事都落不下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片草地上拔地而起的一棵孤树,无论刮什么风都把她摇上一阵;而她恰恰弱不禁风,是经不起这么摇的,三摇两摇就得摇倒在地。她更希望做她脚下草地上的一棵小草,平凡又自在。可是一旦给拔成一棵树了,怎么能够再做回一棵草去呢?而真要做回去了实在是一件更可怕的事。那不将预示着灭顶之灾吗?刘老师就这样一天天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着。 她在给尚可嘉布置任务时,不知不觉就把内心这种惶恐传染给了她。师生二人都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可是到底怎么不对劲儿,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而已。她心爱的学生虽然没说话,但从她那张稚气的脸上显露出的难色和那双灵秀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疑虑上,刘老师不难看出她的所思所感:她很不情愿,跟她自己一个样。但刘老师毕竟是老师,是成年人,她很清楚什么样的意愿必须得到抑制,决不能表露出来。她便鼓励说:“总之一句话,这是学校交给我们的一项艰巨任务;老师希望,同时也相信,你一定能把它完成好。” 尚可嘉一直低着头,绷着脸,闷声不响。别看她人不大,脑子里那主意正着呢,常会犯点拗什么的。刘老师知道她这脾气。她就担心她犯拗。
三 实际上,迎接这次教学评估检查的工作一年前就开始了,只是整顿的是学校的硬件设施,人们看到的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改造工程,都还以为是学校为改善教学环境所实施的举措,并没跟它背后的真实意图联系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校园里到处可以看到“施工给您的工作和学习带来不便,敬请谅解!”的提示牌,师生们没人在意。据说,上级给所有参加评估检查的学校都提供了一笔可观的经费,为接受检查做准备。不用白不用,这可真是一笔不错的买卖,怎么算都划得来。难怪武校长那么来劲儿,其中还有哪些好处,怕是一般人讲不清的。 学校的教学楼很破旧了,推倒重盖不太现实,重新装修还是可行的;坑坑洼洼的大操场铺上人工草皮和塑胶跑道;操场周边的运动器材大都已缺胳膊断腿了,全换上了颜色鲜亮、样式新颖的名牌产品;犬齿错落的校园围墙也修葺一新;围墙内侧又栽种上一圈树木;原先锈迹斑驳的铁校门,换上了不锈钢造型门,只要门卫一按电扭,便开关自如;紧迎校门,新建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影壁,前后都刻上警句。 经过这样一整饬,校容校貌果然来了个大改观,就像一个七老八十的龙钟老太,经过一番整容手术,一夜之间变身为一个二十七八的大闺女,一时间大家都念起教学评估的好来。不过随着检查日期的一天天临近,特别是武校长做过那个动员报告后,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谁也乐不起来了。人人给分派了任务,个个都忙了起来,因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份,谁也脱不了干系。比如,武校长在布置任务时就有这样的内容:每位教师必须备有近五年内讲授过的全部课程的完整教案一套,并配有相应的教学计划、教学安排、教学大纲、课程表、教学进度表等;此外,有高级职称的骨干教师及学科带头人还须准备好近五年内的主要教学成果或科研成果。所有这些内容都是这次评估考查的硬指标,一项都不能少,谁出了问题谁负责;另外,还抽调出一小部分能力强的教师写材料、收集整理图片(不足的要现拍)、布置展板、装饰校园,大力宣传展示学校近年来所取得的业绩和焕发出的新风新貌。一时间,全校上下一片紧张、躁动和忙乱;仿佛空气一下稀薄了,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我们要是拨开这层令人窒息的高气压,潜到下面去,潜到某个教研室、办公室,某个僻静的所在,或某个三五成群的人堆里,往往会听到下面这样一种对话;这种对话听起来一点都不憋闷;相反,倒是充满了轻松和戏谑。 “喂,张老师,五年前您上的什么课,还记得吗?” “扯淡!你让我上哪儿记得去?” “说的是!更别说什么课程表、课程进度了!” “唉,我倒有个好主意,上教务去查一查。” “你缺心眼儿吧!” “你说谁缺心眼儿?” “你缺心眼呗!不缺心眼能出这馊主意?” “你们真是狗咬吕洞滨。我是为了叫你们省事。” “你那叫省事啊?你那叫给你麦芒你当针(真)。” “你别不是真当真了吧?” “我告诉你们一种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编。” “没错,给它一通胡编。只要他们一看有这堆东西就成,谁还给你一篇一篇看去?” “还有教学大纲呢。那也不是我们编的事啊?” “编!别说教学大纲,教育法我们都编得了!这事不明摆着吗?” “这两年我也没什么成果,怎么办啊?真愁人!” “李老师,别愁,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不是有那办证的吗?你花点钱,让他们给你做一个获奖证书,往那儿一摆。不就做个样子吗?我跟你说,做得棒着呢,跟真的似的。” “真行?” “绝对没问题!”
四 刘桂琴老师除了要承担一般老师都承担的那些任务外,还承担了演示一堂观摩课的任务。武校长一再强调,这是这次评估检查中的重头戏,要她务必演好;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几天来她感觉特别累,身心都很疲惫;一个人的时候,总不住地叹气,抱怨自己干吗充这个冤大头?要不省了多少麻烦。可不管怎么说,抱怨毫不济事,她只觉得自己是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往上冲了。根据武校长的指示,这堂观摩课她就不要上新课了;要她从以往上过的最成功的课中选出一堂来,精心准备,反复排练,力争达到完美精湛的地步,以展示出一位市优秀教师的教学水平及人格魅力。 武校长这么一指示,她心里有了点准谱。就现在她教的这个五年级六班,有一堂课她觉得自己上得特别好,令她久久难忘。在这堂课上,她真正地体会到了站在讲台前教书育人的快乐和幸福;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她心中存了一块蜜糖,那甜美滋味缓缓地长长久地释出,温暖着她滋润着她。这种感觉在她二十年来的教学生涯中实在是少有的。同学们的课堂发言一个比一个精采,特别是尚可嘉的发言尤其令她感动,把那美好的课堂气氛推向了高潮。因此,听武校长那么一说,她脑子里立即就闪现出了尚可嘉的形象。她要把这堂令她难忘的一课在观摩课上重现。她跟武校长讲了自己的构想,他很支持她。不过她有一个疑虑,就是班上有四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被同学们戏称为“四大天王”的,总是扰乱课堂秩序,她担心他们会破坏她的计划的实施。 “这还不容易!”武校长果断地把手一挥说。“不让他们来上课不就完了吗?到时候把他们赶出去。跟家长打好招呼,就说是教学工作的需要。” “好吧,就这么办!”刘老师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时间紧迫,她开始紧锣密鼓地为她这堂观摩课做准备。尚可嘉是她这堂课上的一个亮点,她要把这个亮点放大,让它放出十倍的光和热来。这天下课后,她又把尚可嘉叫到教研室,跟她布置观摩课中心发言的事。刘老师谈了自己的构想,向她交待了任务,该做什么,怎么做。尚可嘉还是先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低着头,也不言语。 “听明白了吗?”刘老师问。“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说,当然咱们可以互相讨论。” “刘老师,我不想做中心发言。”她嘟囔着说,低着头,用脚尖蹭着地板上的一块污渍。 “什么?”刘老师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做中心发言。” 刘老师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 “总得有个理由吧?跟老师说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挺别扭的。” “这也不成个理由啊!”刘老师把脸拉下来,发起了脾气。“不行,你必须做中心发言,这是学校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必须完成。” 刘老师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尚可嘉犯起了拗。
五 刘桂琴觉得自己上得最好的、令她念念不忘的那堂课,在尚可嘉脑子里并没留下什么特别印象;她印象深刻的倒是,刘老师的课上永远都伴随着那“四大天王”的混作乱搅。正是由于这个班的这种特殊性,学校才把它交到刘老师手里。也许是刘老师威严得还不足以令他们降服,也许是他们着实作得有点没边了,总之,这四个坏小子在课堂上没有消停的时候。每个坏小子都有自己的一套“独门”。齐济以善接老师话把儿著称;课堂上他比谁的话都多,往往是不该讲的时候乱讲,特别是老师或某个同学的话让他产生了感想;而且总是跟别人唱反调,逗得同学们哈哈笑。范阳阳以捅鼓同学著称,上课时他周围的人谁也别想安生,不是捅这个说话,就是捅那个借铅笔,要不就传纸条或团纸团丢人;有一次竟然把一条毛毛虫放到前面的一个女同学的头发里。胡海涛则是一个大玩家,在课堂上他手里永远都在摆弄东西;他常把家里的玩具带到学校,比如电子游戏机;被老师没收了就摆弄文具,格尺、橡皮、铅笔、转笔刀全可以玩出各种花样。项天笑则集前三者之大成,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了。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脸皮厚,不怕老师批评;用刘老师的话说就是“一锥子扎不出血来”。刘老师上课时,只要一转身(比如往黑板上写字),下面就开始有活动;她得不停地同他们进行斗争;不过常常是按下葫芦起来瓢。他们的家长三天两头地轮番被刘老师往学校请。说来奇怪,这四个坏小子不怕老师,却怕班长尚可嘉。只要她掐着腰往他们跟前一站,他们就都乖乖的了。她可以拧着他们的耳朵往课桌上按,就像掐住一只狗的头按到它撒的尿上一样,让他们尝到自己干的坏事的味道。 为了对抗刘老师的严厉管束,有一次这“四大天王”竟然联起手来成立了一个“反刘组织”。他们的第一项活动就是私下里串通同学们上课时拒绝举手发言。他们串通的对象首先是那些上课不爱发言的,其次是那些处于中间状态的。谁要是上课举了手,就对他(她)进行打击报复;谁要是不举手,就发糖果进行奖励。他们的活动很有成效。那一段时间,刘老师发觉课堂气氛格外沉闷,除了尚可嘉他们几个学习尖子,别的同学全都毫无反应;刘老师很是纳闷。直到那四个坏小子洋洋得意地打算向学习尖子们串通时,才终于露了马脚。尚可嘉向刘老师揭发了他们的“阴谋诡计”,这个暗藏的“反刘组织”才被瓦解掉。 因此刘老师觉得,把他们赶出观摩课的课堂合情合理;否则,要真闹出点事来,她刘桂琴可担不起。不过她也许并没意识到,她打算在观摩课上重现的那堂难忘的一课之所以令她难忘,是与他们的积极参与分不开的。
六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尚可嘉的妈妈被刘老师请到了学校。孩子上学以来,她还从未被老师这么“优待”过。她永远都是在家长会上被点名表扬的学生家长,甚至还在全体家长面前做过一次“如何教育孩子”的报告。只有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家长才会受到老师的特别召见;要不就是孩子在学校出了事。她能出什么事?接到刘老师的邀请,当妈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下午课一结束,直奔孩子的学校而去。 “刘老师,我们嘉嘉怎么了?”一见面,她劈头就问。 “怎么了?”刘老师把脸一沉,“你们嘉嘉也太拗了,不是一般的拗。我真没见过这么拗的孩子。” 接着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指着嘴角上的泡:“瞧我这火上的,嘴也烂了,嗓子也肿了;跟您说,这两天我觉都睡不踏实,一闭眼净做恶梦,就担心你们嘉嘉给我掉链子。果不其然,真的就往下掉。嘉嘉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拗的邪乎;要是上来那股劲,两头牛都拉她不回来。您说她小小年纪,主意怎么就那么正啊!我老是纳闷,她那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什么呢?要不还是年纪太小,不懂事?可是都小学五年级了呀。”说到这里,她也顾不上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场,竟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哭起来。“说实话,这孩子真挺让人伤心的。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做老师的,这么看重她,一心一意培养她;在她身上,我花的心思比别的孩子加一块都多;为她创造各种锻炼机会,到头来从她嘴里得到的就是一个‘不’字……”刘老师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她一哭,在场的老师们都好言相劝,你一言我一语。尚可嘉的妈妈被刘老师的洒泪诉说弄得不知所措,又是拍抚她的背,又是拿出纸巾来给她擦泪;一个劲儿替孩子道歉,一个劲儿做自我批评,把一切责任都揽到她这个当妈的身上。 刘老师终于收住了眼泪,抹着红肿的眼睛,尴尬地笑笑,推开尚可嘉的妈妈那双仍殷勤着的手。 “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今天请您来,不是让您同情我,而是想取得您的理解,协助我们做好学生的工作。学校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家长的目标是一致的。您说是吧?” “是的!我能理解,完全能理解!” “您知道我们现在的工作压力多大,”刘老师继续说。“一边上课一边还得应付这次检查,哪边都要劲,哪边都不能松。我这堂观摩课是这次检查的重头戏,你们嘉嘉又是这重中之重,全指望她了,她还老一劲儿给我掉链子,您说我能不急吗?最近我这心里老是慌慌张张的,老有种预感,就觉得这次我非演砸了不可。”她现出一脸的丧气。“要是演砸了,我的饭碗也就砸了。” “不至于吧?”尚可嘉的妈妈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还不至于呢!您问问他们,”刘老师朝办公室里其他几位挥了挥手。“我们每人都跟校长立了‘军令状’的。” 大家都一致称是。 尽管尚可嘉的妈妈觉得刘老师的话有些严重了,但她的心境她还是很能理解的;她的心近来不是也在同样地慌着吗?她所在的大学不是也在为迎接一批特殊身份的“观众”,大张旗鼓地精心策划着一场盛大“演出”吗?她不是也在其中扮演着一个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角色”吗?那情形,那氛围,如出一辙。她对刘老师真是太同情太理解了。与此同时,她对刘老师对自己女儿的如此看重,更心存了一层感激;也为女儿能在这样一场盛大的“演出”中出任重要“角色”怀着一丝骄傲。于是,她一手拍着刘老师的肩膀,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刘老师,您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管保让嘉嘉帮您把这出重头戏演好。” 当妈的信誓旦旦。女儿是自己养的,是自己一手教育出来的,她不信她摆不平这小东西。
七 她并没有冒然行事。还是像往常一样,她把女儿从学校接回家,让她写作业,自己则进厨房去准备晚饭,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直到吃完饭,孩子写完作业,她检查后,才一边在联系本上签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嘉嘉,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呀!”她直直地望着妈妈,一脸的单纯和坦白,目光明澈。 “挺好的?那天你说的那事怎么样了?” “哪事啊?” “就是什么检查的要去你们班听课,刘老师让你做中心发言的事?” “那事啊!”女儿当时就苦了脸,小脸皱得就跟一片嫩绿的叶子被火烤了似的。“你净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刘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这小人精!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一猜就是。这是刘老师的惯用伎俩。” “那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当妈的摆出一副要好好谈一谈的架势。“今天下午你们刘老师把我叫去跟我谈了。她说你拒绝在观摩课上做中心发言。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跟妈妈说说好不好?” “我就是不想做中心发言!”她倔巴巴地说。 “为什么呀?” “我心里觉得别扭。” “怎么别扭了?能说得具体点吗?” “根本不是那样的!”她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根本不是那样的。他们竟骗人,还学校呢!还老师呢!那‘四大天王’也是我们班同学,凭什么不让人家上课呀!还弄了几个别的班的好学生来充数。我们班上课根本不是那样的。” “怎么又跟你们班的坏小子扯上了?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有什么关系?” “哎呀,算啦!”女儿烦了,拧着眉开始收拾书包。“不跟你说了。反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跟女儿的沟通遭遇到了障碍,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自己一向这么熟悉和珍爱的孩子,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虽说犯拗是女儿的脾气,但以往总能拗得让她明白究竟拗在什么地方。这次她是真搞不明白了,而且女儿似乎并不想让她搞明白。看着女儿那张充满烦闷的小脸,她心里琢磨:难道是自己哪儿处理不当失去了她的信任?难道那一直向她敞开的心扉,就此开始关闭了?或许是她自己也没搞明白,才有苦难言的吧?这一连串问题让她警觉起来。无论怎样,这事决不能操之过急;强压硬逼,只会迫使她们母女间一直顺畅的沟通彻底断绝。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结局。 “你听听妈妈的意见好不好?”她语气和缓地说。“其实不管你怎么想的,你完全可以保留自己的想法;但重要的是你要学会从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为别人着想。你没见大家都在为这件事忙碌着吗?” “他们忙碌,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嘟哝说。 “怎么没有关系?这不是某个人的事情,是所有人的事情;是你们学校的事情,也是我们学校的事情。它关系到我们每个人。这件事很重要。” “前些天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他们在扯淡。你就是这么说的,扯淡!”她嚷嚷起来。 她突然给揪住了把柄,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惧,一阵为女儿不知深浅的担忧及自己言语不慎的悔悟。她表情严正起来:“孩子,这话你可不能出去说,听见没有?” “为什么呀?” “就是不许说。说了对你没有好处。” “那我也不做中心发言。就是不做。” 当妈的有一种理屈词穷之感。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她并非不赞同女儿的做法的。但即明明是扯淡,却又须严肃认真,一本正经,这其中的奥妙又如何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讲得清?到头来还得用“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来敷衍;这只会显露出她的无能,不但于事无补,倒越发丧失了孩子对她的信任。不能晓之以理,只有动之以情了。 “就算这事跟你没关系吧,你帮刘老师一个忙行吗?” “怎么样,你承认这事跟我没关系了吧?噢,我赢喽!”她欢呼起来。“别的什么都不用说喽!” “嘉嘉!”妈妈板起了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这么做叫刘老师多难过,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刘老师今天下午当我面都哭了,你知不知道?” “真的!”嘉嘉果然吃了一惊。“刘老师真的哭了吗?” “那还有假?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真想看看刘老师哭起来什么样。”她旋即现出调皮相。“妈妈,你说说,刘老师哭起来什么样啊?好玩吗?” “瞧你这孩子,严肃点好不好?咱们现在谈正经事呢。妈妈对你说这事,就是要你学会遇事多替别人着想。你说说,刘老师平时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啊!” “就是啊!她对你那么好,现在刘老师遇到困难了,你帮她一个忙,成吗?也算你帮妈妈一个忙,成吗?” “成!——”她拉着长腔,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不行,好好说!”妈妈搡着她在椅子上坐直。“你得下保证。” “成,我保证!行了吧?”她又有些烦。 “好,你答应了啊!咱们说话可得算数。”
八 刘老师觉得自己上得最精彩的最令她难忘的那堂课的课文内容是这样的:永乐年间,一个名叫宋孝廉的书生参加科举考试;他拿到题目后,发现这个题目是自己做过的,就要求考官给他换一个题目。结果他仍旧高中榜眼。永乐皇帝得知此事后,对宋孝廉大加赞誉,并委以重任,还让他做了太子的老师。 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再明了不过。讲完课文后,刘老师并没急着进行归纳总结,而是把主动权交给了学生们,想展开一场课堂讨论,让大家谈一谈自己的看法。叫她深感意外的是,同学们的讨论异常热烈,全班立即化分成两大阵营:其一是以“四大天王”为首的反对派,他们认为“这个叫宋孝廉的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傻瓜”(齐济语);其二是以尚可嘉为首的赞成派,他们认为“宋孝廉是个令人尊敬的诚实的好人”(尚可嘉语)。这两派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抒已见,争论得脸红脖子粗,都想驳倒对方。不时地有妙语迸发出来,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也不时地有富于哲思的火花碰撞出来,赢得满堂的喝彩。每个同学都受到这种热烈气氛的感染,就连平时上课从不举手发言的学生都开了腔。这种人人争鸣的课堂景象让刘老师既吃惊又感动:看来孩子们真是不可小视的。 刘老师想在观摩课上重现的就是这样一堂课。这堂课上,尚可嘉显然是中心,是闪光点,就像是一场戏的主角,只要把她抓住,整场戏也就再现出来了。不过尚可嘉明显对老师的意图缺乏理解。经过妈妈的批评和劝说,她虽然不再对刘老师的要求断然拒绝,但仍没有像她所期望的那样跟她积极主动地配合。在这堂非比寻常的观摩课的筹备中,她多希望她也能像在那堂课上所表现的那样活跃、热情、善辩啊!相反,她显得消极而怠慢。她不断地念叨说: “老师,不是那样的!” 刘老师对她这句话很反感。“你老说‘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到底不是哪样的?” “‘四大天王’不应该被赶出课堂。我们班不能没有他们。没有他们,我们五年级六班就不是五年级六班了。” “那怎么成!”刘老师把眼睛瞪起来。“这堂观摩课不像我们平时上课,是上给别人看的。你知道来听课的都是什么人吗?都是国家教育部门的专家和领导。这四个坏小子要是在课堂上闹出点事来,你叫我怎么收场?我又如何消受得起?不行!绝对不行!” “不是那样的!”尚可嘉固执地说。“根本不是那样的!” “是不是那样的有什么关系?”刘老师厉声道。“没有他们难道我们还不上课了不成?” 刘老师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一下子问得尚可嘉没了话;她低下了头。刘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呀!但尚可嘉只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却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有一种感觉在心里头翻腾。 其实,无论是刘老师还是尚可嘉,都没有明确认识到这四个坏小子在那堂课上的作用:正是由于他们所持的那种反叛的观点立场,才奠定了那堂课的基础;正是由于他们所持的那种肆意搞怪的表达方式,才活跃了课堂气氛,从而激发了同学们参与讨论的热情和才思。没有他们,也就无从谈起在刘老师的教学生涯中给她留下美好回忆的这堂课。或许是出于对这四个坏小子的本能反感,在她美好的回忆中,自然而然便把他们的功绩给抹杀掉了;而对尚可嘉来讲,他们的功绩又显得太隐晦,无法上升到意识的层面来加以言说,仅仅形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感觉。但也正是这团模糊不清的感觉在支撑着她;而刘老师极力想重现的美好回忆,不过是一个被抽空了精髓的虚假外壳。 见尚可嘉不再言语,刘老师以为她服了软,便和缓起来,说:“其实老师对你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把那次的课堂发言在观摩课上再重复一遍就成了。” “我说什么了?”尚可嘉皱着眉,一脸困惑地看着她的老师。 “你忘了?我还记得几句呢。你说‘宋孝廉的诚实是我们人类崇高精神的体现’,是……是‘楷模’什么的,”她绞尽脑汁回想着。“反正你说得特别精彩,特别叫人感动。” “哎呀,老师,我真的忘了!”尚可嘉烦恼地摇着头。 “你回去好好回忆回忆,你当时是怎么说的。这可是你的任务啊!” “我要是想不起来了呢?” “你要实在想不起来了,就得老师给你写一篇,你背下来。要不你说怎么办?”刘老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啊!”尚可嘉像是在自言自语。“根本不是这样的!” “以后你就不要再说什么这样不这样的了,听见没有?” “我怎么越来越觉得……像在表演节目啊?” “对啦!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刘老师突然一阵惊喜,苍白虚胖的脸上泛起一层兴奋的红晕,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她。“有门!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我看你有点开窍了。”
九 的确,不论是刘老师还是她妈妈,都没有摸透尚可嘉那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在她支应着刘老师的重托时,脑子里也在酝酿着一个行动计划。这绝对算得上是个不可告人的密秘。这个计划就像一粒种子在她心里萌芽了、生长了,时时鼓动着她激励着她;那是一种强烈的伸展的渴望;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给按下去的弹簧,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她要弹跳起来,把这股劲生发出来才痛快。 这天下午放学时,刘老师像往常一样把学生们送到指定的地点才解散。在确认每个孩子都有家长来接后,便准备转身离去。这时她发现,尚可嘉正和几个同学留在原地,围成一圈嘁嘁咕咕。 “尚可嘉,你怎么还不走?你妈妈来接你了吗?” “啊,她说她有事,晚来一会儿!”尚可嘉转过身来答话。 “你们还有谁的家长没来的,都跟我回学校去等着。” “不用了,刘老师,”尚可嘉说。“我们就在这儿等吧,没事!您回去吧!” “你们不许乱跑啊,就跟这儿等着。” “不会的,您放心!” 有尚可嘉在,刘老师总是放心的。不过,也许她并没留意,跟尚可嘉在一起的那几个学生,正是班里的那四个坏小子。他们是她事先打好招呼,要在散队后留下来的,说是有话跟他们说。等刘老师走远了,她拿着班长的架式说: “知道为什么把你们留下来吗?” “我们哪知道啊?”四个坏小子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我们又招谁惹谁了?” “不是又招谁惹谁了。”她把四个头往一块拢了拢,神秘兮兮地。“我向你们宣布一个密秘:观摩课那天,你们将被赶出课堂,不许进教室上课。” “啊,真的呀?”齐济说。“你听谁说的?” “什么叫听谁说的呀!”尚可嘉白了他一眼。“老师知道的我全知道。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她不就是我们的半拉老师吗?”项天笑亲亲热热地凑到她跟前叫起来。“尚半拉老师!” “你别没皮没脸啊!”尚可嘉把他推开。“现在我跟你们说正经的呢。” “什么正经的呀!”范阳阳说。“不让上课更好,我正不想上呢。玩去喽!”他高兴地把书包扔起来。 “不上课喽!玩去喽!”胡海涛应和着他,也把书包往天上抛。 “玩什么玩!笨蛋!就知道玩!”齐济认真起来,制止了他俩的耍闹,又转向尚可嘉说。“凭什么呀?凭什么不让我们上课?” “就是,凭什么不让我们上课?”胡海涛说。“上课是我们的权利。” “我就是为这事找你们的。”见他们都来了劲,尚可嘉又说。“想看看你们的态度。” “尚可嘉,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来了?”范阳阳说。“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该不是刘老师的密探吧?” “范阳阳!”尚可嘉厉声说,怒视着他。“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你们不被赶出课堂,你却这么说我。好了,我不管了,你们爱上课不上课,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着她就要走。 “闭嘴,你这个笨蛋!”齐济打了范阳阳一巴掌,拦住尚可嘉说。“你别生气,别听他瞎说白道的。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我们都想去上课。” “对,别听他瞎说。”项天笑也正经起来。“他是个没脑子的白痴。” “你们都想去上课吗?”她表情严肃地问。“你们说真话。” “对,我们都想上。”胡海涛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就去上课,”齐济说。“就不离开课堂,看他们能怎么着!” “这么蛮干,恐怕不是好办法。”她说。“我倒有个好主意。” “那你快说说!”四个人几乎同时叫道。 尚可嘉让他们伏耳上来,冲他们嘀咕了一阵。 “啊,这恐怕不行吧?”项天笑说。 “恐怕不等我们埋伏好,就给人抓住了。”范阳阳说。 “你们害怕了吧?”尚可嘉说。 “你们不仅是笨蛋,还是胆小鬼。”齐济说。 “谁是胆小鬼?”项天笑说。“我怕什么呀?” “没错!有什么好怕的!”范阳阳也硬气起来。“不就是证明我们是这班的学生吗?证明就证明,有啥了不起!” “好样的,这才像男子汉!”尚可嘉说。 “那我们就按尚可嘉说的办。谁也不许反悔,我们发誓。”齐济说。 “我发誓!”大家一起说。五只手叠握在一起。 “记住,这可是我们的秘密行动,决不准泄露出去。”尚可嘉警告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个行动进行到底。”
十 尚可嘉的保密措施没有做好,这起“阴谋”(刘老师后来在处理她时用的就是这个词)很快就败露了。据范阳阳交待,是他泄露出去的。他在家里说走了嘴,给他爸爸立刻揪住,并及时报告给了刘老师。他总怕儿子在学校惹事生非;他给他惹的事太多了,他要负起做父亲的责任。他确是位称职的好父亲,连年被学校评为最能与学校积极配合的家长,尽管儿子总是不争气。 这件事是刘老师万万想不到的,她震惊了。开始她坚决不相信,认为是范阳阳这个坏小子污陷尚可嘉。这天早上一到学校,她便把所有的当事人都叫到办公室,当面对质。对这一指控,尚可嘉供认不讳。 刘老师从声音到身体都颤抖了;那张虚胖的、没有血色的脸越发地苍白,嘴唇都白了。“你……你……”她“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话。“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你这是在阴谋破坏……你这是……你知道你这么做的严重后果吗?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今天的课你就不要上了,老实呆在这儿给我反省。” 教研室里全乱了,就像一个忙碌劳作的蚁群里给投入了一件异物,阻碍了信息的正常传递似的。老师们都深感惊讶,围上来一看究竟:有指责批评的,有惋惜慨叹的,有好言相劝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不过上课铃声一响,“蚂蚁”们也便纷纷走上了“正轨”,各自散去了,只留下尚可嘉一个人在哭。她哭了好长时间;后来眼泪哭干了,也就不哭了。课间刘老师来看过她两次,给她点水喝;中午,刘老师把饭给她端了过来,她也没吃;下午,妈妈又被请到了学校。一见到妈妈,她又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嘉嘉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真是想不到的事。我真的很痛心!”刘老师对妈妈说。“这一上午我课都没上好,我没心思上课。我这胸口一剜一剜地疼。我一直在想,嘉嘉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跟那四个坏小子搅到一起去了?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是我什么地方工作没做好吗?我一直在检讨自己。” “刘老师,您可别这么说,”尚可嘉的妈妈说。“主要责任还在我们做家长的。是我们跟孩子的沟通不到位。没有做到及时发现问题,充分地疏导。” “是啊!我们之间沟通得也不够。这都是教训啊!”刘老师颇为感慨。“可是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这可不是件小事。你说她怎么这么有主意呢?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幸亏发现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按理说,我应该把这件事报到学校。武校长这个人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往学校一报,嘉嘉非给开除了不可。这样一来,孩子的前途就全毁了。可是要瞒着不报,这么严重的一件事……” “哎呀,刘老师,别往学校里报,行吗?求您啦!” “可是,万一上面追究下来,我可怎么交待呀?我担当不起这责任啊!” “我们都严格保密,上面不会知道的,也就不会追究了。”当妈的天真地说。 “是啊!我也一直在犹豫。”刘老师苦笑笑。“作为老师,我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落到那样一个结局,特别是像嘉嘉这样优秀的一个学生。说实话,我打心眼里舍不得她。” “刘老师,您就给她一次机会吧。”当妈的鼻子一酸,禁不住落下泪来。“求您啦!看在您教她这么多年的份上。我相信她是一时糊涂才犯了这样的错误的。她还可以改好。” “唉!——”刘老师长叹一声。“我说什么来着?我总有种要砸锅的预感。看来我的预感没有错。从一开始她就别别扭扭的。兴许我这回是看错人了。您知道吗,我开始考虑这次观摩课上的中心发言人的换人问题了,甚至她还能否进入观摩课的课堂问题。” “哎呀,刘老师,您别这么想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就算您给她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吧。人不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嘉嘉经过了这件事,一定会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更出色。是不是嘉嘉?”她推了一把闷坐在一旁的女儿。“你说话呀,快向老师表个态!” 尚可嘉已止住了哭,正专心听刘老师和妈妈谈话。妈妈的哭让她很不是滋味,也很纳闷;她不明白她干吗要哭,跟孩子似的。妈妈那么一推,叫她措不及防,加上手劲大了点,她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折下去。 “是!”她蔫不唧地说。 “不行,拿出点精神来!”妈妈不依不饶的。 “是!”她提高嗓音叫道。 “这样吧,”刘老师瞧了瞧尚可嘉,笑笑,又对她妈妈说。“我们先不考虑换人的事,也先不往学校报。武校长这个雷我替你们扛了。嘉嘉回去写份检讨,明天交上来。我手里有这份东西,就是上边追究下来,我也有的说,是吧?结果如何,全看她对这次错误的认识和态度了。”一边送她们母女俩往外走,又一边小声说道,“您瞧,我也算做到仁至义尽了吧?为了孩子,我可是把吃饭的家伙都别到裤腰带上了。”
十一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犯着哪根筋了,你说说?”一回到家,妈妈就对女儿大吼大叫起来,也顾不上一贯奉行的教育理念了,只管发泄心中的怨气。“没两天的工夫,让老师往学校提溜两次了,你想气死我呀?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还跟那四个坏小子搅和到一起去了。你到底想怎么着?” “妈,我真的没做什么坏事。你不理解我!”女儿辩解道。 “还没做什么坏事?都搅闹起课堂来了,你还想干什么?把天捅个窟窿才算?什么样的学生才会搅闹课堂,你说说?” “孩子,我理解你!”爸爸在一旁说话了。他碰巧刚出差回来,在家休息。“我觉得嘉嘉做得对。什么检查、评估的,全是扯淡呢,就给他搅和,搅成一锅粥!” “行了,够乱的了!你就别跟着搅和了。”妈妈又冲爸爸吼起来。“你作为父亲就这么教育孩子吗?你这是教她好呢还是害她呢?” “当然是教她好啦!我觉得嘉嘉做得很好,有个性。不该做的事就不做,我支持她。” “狗屁个性!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你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呢。一个女孩子家,学得那么叛逆干什么?瞧哪儿都不顺眼,逮谁跟谁对着干;有什么好处?你叫她往后怎么跟人相处?怎么立足于社会?” “我觉得做人就得有个性,甭管男人还是女人;要都乖顺溜滑,个个跟面条似的,我们的社会成什么样了?” “你好,你有个性!瞧你现在混这模样,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不是脚不沾地儿地给人家跑推销?你那个性有什么用?将来也让孩子跟你似的?” “跑推销怎么啦?这活儿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你得了吧!有本事谁干这个?” 趁着爸爸妈妈吵嘴,尚可嘉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了。她特别讨厌他们俩吵架,特别是为她的事吵。她常常觉得爸爸有理,可不知为什么他总像底气不足似的,从来吵不过妈妈,吵着吵着就叫她占了上风。瞧着爸爸那副灰溜溜的样子,她心里很不好受。因此,他们俩一吵,她能避开就避开。 见女儿进了屋,当妈的小声说:“以后我教育孩子你别跟着瞎搅和。不帮忙不说,还帮倒帮,把我取得的那些成效全给抵消了。” “我怎么帮倒忙了?你那种教育方式根本就不对!” “你对,你教育,行了吧?往后我还不管了呢!” “不就给你提了点意见,瞧你还生那么大的气!得!得!你教育你教育!” “你说,孩子长这么大你管过吗?”她又翻起旧账薄来,眼泪也就跟着下来了。“从小到大,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每天给她洗衣做饭,辅导功课,督促她学习;又带她学钢琴,又教她学舞蹈;冬天怕她冻着,夏天怕她热着;你管过什么了?把她培养到现在这程度,我容易吗?你一回家就说三道四,这不对那不对的。你有发言权吗?” 当爸的不说话了,只管闷头抽烟。 “你去向孩子承认错误,挽回不利影响。” “承认什么错误?”他扭过头来看老婆。“我做错什么了?” “承认你那话说得不对。” “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我在孩子面前一点尊严都没了。” “正好相反,勇于承认错误,知错就改,你在孩子面前会树立起一个好榜样。” 当爸的仍坐在那里,叼着烟,执执拗拗地不肯动窝。 “你去不去!”当妈的不耐烦起来。 “好好好!”当爸的把烟在烟缸里掐灭。“真是的,什么事呀!” 他去敲孩子的屋门。 “谁呀?”嘉嘉在里边问。 “是我!” “是爸爸呀,只许你一个进来。” “成,就我一个,开门吧!” 他一进门,女儿就叫起来:“快把门关上。”然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怎么样,吵架又吵输了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无所谓输赢。”当爸的摆了摆手,显出一副大度气派,在孩子面前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下来。“爸爸不过是跟你妈讨论了一下你的问题,觉得你妈说得有些道理。爸爸的话有点欠考虑,对你那么说是不负责任,希望你不要太当真。我就顺嘴那么一说而已。” “那爸爸说的理解我,也是顺嘴那么一说喽?” “这个嘛,”他措着词。“爸爸说理解你一点不假,爸爸什么时候不理解你了?虽然你的想法不错,但你做事情的方式不对。这么做对你的前途极其不利。以后做事情一定要考虑方式方法,否则的话就会南辕北辙,知道了吗?所以还是按妈妈说的去做。” 女儿又矜鼻子又瞪眼地瞅着他,最终哼了声:“真没劲!” 这时当妈的推门走进来,说:“对,往后就听妈妈的,别听你爸的。” “你们俩怎么都进来了,影响人家写你业了。” “行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别影响孩子写作业。”当妈的对当爸的说。当爸的悻悻然起身离去了。当妈的又对孩子说,“对了嘉嘉,今天你还得把检查写出来呢,明天刘老师不是要吗?” “检查怎么写呀?我不会写,作业还没写完呢。”女儿伏在桌上,头也不抬地说。 “不行,今天必须写出来。” “我不写那玩意儿,要写你写。” “这孩子!要不这样,检查我替你写了,但是有一样你得记好了,别再给我惹事,乖乖跟刘老师打好配合,把观摩课应付过去。我可是跟刘老师打了保票的,要不然的话,不仅刘老师得砸锅,你也得受牵累,听见没有?” 嘉嘉仍伏在桌上写,一声不吭。 “你怎么回事,妈妈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她扒拉她一下。 “哎呀,听见了!瞧你,人家字都写错了!”女儿不耐烦地拿起橡皮,使劲在本子上蹭。 当妈的替女儿写起了检查,她写得很认真;女儿和丈夫都睡了,她还坐在电脑前敲键盘。检查写好并不容易,既得认识深刻入理,又得显出情真意切,因此字句非拿捏得恰到好处。所幸她是大学的教授,摆弄文字也算是她的老本行。她坐那儿搜肠刮肚,一直写到后半夜。
十二 第二天早上一到学校,尚可嘉便把一份打印得齐齐整整的带有她本人手写签名的检查交到了刘老师的手上。翻看着这沉甸甸的检讨书,刘老师没说什么。一切似乎又都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上午照常上课,下午刘老师又对她的那堂观摩课进行了一次演练;尚可嘉还是照演她的中心发言人的角色。放学后,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走在最前面领队。喊过“解散”,她扭头就走,忽听有人叫她。原来是齐济,身后跟着那仨同伙。 “尚可嘉,我们是来向你道歉的,”齐济说。 “有什么好道歉的!”她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对不起,是我把秘密泄露出去的。”范阳阳惭愧地说。 “我们不能陪你把行动进行到底了。”齐济也显出惭愧模样。 “这我知道。”尚可嘉冷淡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不用道歉。” “我想解释一下,不是我不想陪你,”齐济继续说。“是我爸他不让。他说那天他要把我锁在家里,我要是敢出门撒野就打断我的腿。” “行了,不用再解释了。我算认识你们了,”尚可嘉恨恨地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用的东西!胆小鬼!以后别再跟我说话。”说完转身就走。 “唉,别走哇!”齐济拉住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想告诉你,我觉得你的那个秘密行动一点都不好玩。我爸说,他们全都知道不让我们上观摩课的事,所以根本不需要我们去证明什么,没人会吃惊。” “你爸在骗人!”尚可嘉叫喊起来。 “不是骗人,”范阳阳也叫道。“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你爸在骗人!”她又冲范阳阳大叫。 “不是骗人,就是一点都不好玩。”四个坏小子一起大叫。 “就是在骗人!”尚可嘉脸涨红起来。“骗子!胆小鬼!”转身朝等在远处的妈妈跑去了。 “我们不是骗子!”四个坏小子在她身后扯脖子喊。“我们不是胆小鬼!” 回家路上,妈妈一边骑车一边问坐在身后的女儿:“那四个坏小子又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往后你少搭理他们。” “我没搭理他们。妈妈,你说他们知道他们四个被赶出课堂的事吗?” “他们是谁呀?” “就是那些来听观摩课的专家领导。” “这个嘛……还真不太清楚。也许知道吧,也许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吗?” “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们知道不知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妈妈说。“嘉嘉,我可警告你啊,你脑子里别再打什么歪主意,好好跟刘老师打好配合,别再让妈妈操心,听见没有?” “哎呀,听见啦!这话你都说了好几百遍了。”
十三 “没有你们,我照样行!”她心里不住嘀咕着。“我照样行!” 她并没有死心。她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已公开的秘密行动进行到底了。她心中的那份伸展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相反,在老师和家长的一再压制下,那渴望闷得越发强烈了,仿佛淤积成了一座小小的火山,山中激荡的岩流炙胀得她快要爆炸了一般,非找到一个出口,喷涌而出不可。她已不能自已。她一边正儿八经地根据刘老师的要求,为那堂关系重大的观摩课做着准备,一边等待着那个最后“喷发”的时刻。 尚可嘉确乎忘记了自己在刘老师念念不忘的那堂课上的发言;不管她如何启发诱导,都无法再现当时那动人心弦的词句。刘老师只得作罢,干脆提笔自拟发言稿,让尚可嘉背出来。经过两个不眠之夜的苦熬,反复修改,一篇精彩的观摩课发言完成了;尚可嘉也很快就背了出来。 在观摩课的排练中,刘老师发觉尚可嘉的发言存在许多不足,与她理想中的完美一课相去甚远。比如,她太像是在背课文;她的语调刻板、机械;发言中缺乏饱满的情绪。刘老师对这些毛病一一指出,并给予正确的示范;其他一些同学或赞成或反对,营造出一种课堂辨论的气氛,与尚可嘉的发言相呼应,起到绿叶扶红花的作用。经过几次这么排演,刘老师觉得她这堂观摩课可以拿得出手了,便请武校长等校领导预先观摩了一次。武校长给予了积极评价,并提出了几点建议。 “刘老师,”尚可嘉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像在表演节目啊?” “这种感觉就对了!”刘老师欣喜地拍着她心爱的学生。“这说明你已有所领悟了。你一定要保持住这种感觉,到时候你一定会有出色的表现。” “这种感觉叫人有点恶心。” “那有什么好恶心的?表演节目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项正常活动吗?你也不是没参加过?比如,唱唱歌、跳跳舞、弹个琴什么的,你会觉得恶心吗?” “老师,不是那样的!” “你又来了!你就把它当作是那样的不就完了!” “可是……可是……”她不知该怎么说,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阵恶心。这种恶心更加剧了她心中“喷发”的冲动。望着刘老师那张苍白虚胖的脸,她强按捺住心中的恶心感。老师再一次看到学生干瞪眼却没了话,心中由然荡起一阵胜利的喜悦,便和蔼耐心地劝慰道,“你呀,也别‘可是可是’的了,听老师的,没错!” 刘老师肯定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她最得意的这个学生的小脑袋瓜里,除了灌装着她那篇精彩的发言外,另一篇可能更加精彩的发言正酝酿成熟。尚可嘉一直怀着这样一个孩子式的逆反念头:反正我不会照她的话去说,我要把我心里的想法统统倒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反应。那情景一定很好玩。
十四 随着检查评估日期的一天天临近,学校也日益呈现出一种平时罕见的新气象。校园内外整洁一新,原先聚集在学校周边做生意的小摊贩们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道路宽敞畅通了许多。树们也都棵棵振奋抖擞,绿得比往日精神。校园内,楼里楼外,凡人迹所至,不经意地一抬头,一块标语牌便映入眼帘,一句句闪光的警句名言既温馨又励志,感人肺腑,催人奋发,似乎这里果真是一所龙的摇篮,人人都将成就一番大事。 学校还特地印制了一本小册子《校绩手册》,师生人手一份;里面记载了本校的历史、现状、取得的成就、出过的名人、现有人材,堵如此类,供师生们学习。此外,学校还针对评估期间的要求,做了相关规定,以文件形式下发各教学年、组、班,以通达各位教师员工及学生: 一、教师员工及学生一律穿统一的校服;教师员工于左胸前配戴校徽,学生胸前配戴红领巾。 二、仪容仪表及校服一律要干净整洁;校徽要保持亮泽,不得有污渍及损毁;红领巾要干净、平整、鲜亮。 三、无论师生,都要做到举止温文尔雅,端庄有礼,始终面带微笑。 四、与人相见(无论是相识的还是陌生的,特别是陌生人)一律要主动热情地打招呼,微笑并问好。如师生相见,学生应首先打招呼:先行少先队礼,然后问“老师好”;老师也要回礼,并问“同学好”。 五、严禁在操场上、楼道里及教室内奔跑、追逐、打闹和大声喧哗(体育课上的正常教学需要除外)。 六、《校绩手册》师生们须认真学习、谨记在心。如遇有陌生人问及里边的相关内容,须对答如流。凡未能妥善应对者,要为此引起的后果承担责任。 七、评估检查期间,学校不再打上、下课铃,以免打扰专家组的工作。请各位老师自己注意上、下课时间。 八、以上规定,各位师生员工须严格遵守;有违规者,视情节及后果轻重,给予相应处理。 九、本规定从颁布之日起生效。
关于微笑,学校提出了一个口号:微笑是我们最好的名牌。可见学校对人的这种独特表情的重视程度。就在检查评估日的前一个星期,学校开展了一场“展示微笑名牌”活动。内容包括仪态举止训练和微笑训练。为了给这次活动起一个示范带头作用,武校长在校园网上展示出了第一块微笑名牌:一张他个人的标准微笑大头照,从而为微笑的尺寸和规格树立了一个样板。为达到统一的尺寸和规格,学校还制订了一套相应的训练手段:把一根筷子横衔在齿间,嘴唇微启,嘴角上挑,以双唇不碰到筷子为宜。那一段时间,每一位师生到校上课,书包里都须带一根筷子;课前老师带领着学生们练习微笑。老师在前面做示范,学生们跟着模仿;老师要挨个看学生们的嘴,纠正不当;学生们还要互相检查纠正。几天下来,人人都掌握了要领,只要一咧嘴,就能展示出一张合乎标准的笑脸。
十五 这一天终于挨到了。 尽管经过了学校的宣传、训练和教育,心理已有所准备,但校门口上方高悬的那条表示“欢迎光临指导”的巨型横幅;大门两侧站立着的由精选出的男、女生组成的迎宾队列;到处招展着的彩旗和浮动着的统一规格的笑脸;忙不迭的敬礼问好及轻柔悦耳的迎宾曲;蹑手蹑脚拿腔作态的言谈举止;教室里的静谧和正襟危坐,这种种异乎寻常的景象让尚可嘉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刘老师的打扮使同学们吃了一惊。她的头发一贯都是散着的,显得有点乱;今天却扎了起来,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似乎还抹了头油,看上去光光亮;脸没了陪衬,脸盘一下子大出一圈,也越发显得虚胖苍白了;不过她描了眉,画了眼,涂了唇,施了脂粉,耳朵上配了两个小小的耳坠。第一眼,谁都没认出她来;可是随即,教室里便抑制不住地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尚可嘉只觉得心在砰砰地狂跳。她脑子里那两篇完全不同的发言交替浮现,就像一对敌手似的争先要占据她的头脑,谁也不肯让步。直到武校长陪同评估团的专家领导们走进教室,她也跟同学们一道站起来热烈鼓掌欢迎,脑子里的这场争斗也渐白热化,却难分胜负。她心绪烦躁不安。 教室后面突然坐了黑压压一群人,就像教室上空给罩上了一层乌云,课堂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压抑。刘老师虽然经过了精心准备,也不由得心情紧张起来。这些人个个都来者不善;一双双鹰眼警觉而又敏锐:他们就是来挑她毛病的。虽然她知道学校已经打点过了,面对她的毛病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可万一发生点什么不测,出点什么硬伤呢?因此,她的一言一行都显得格外矜持、夸张,甚至有点笨拙,就像今天这身刻意的打扮拘得她无法行动自如似的。她拿腔作调,声音略微有点颤;没说几句话,头上就开始发汗,她只能拿着面巾纸在脸上轻轻搌一搌;她知道只要一擦,立刻就会变成一个花脸。她尽量避开打教室后面射过来的密集的目光,就像一个恐高症患者避免从悬崖峭壁上往下看一样;她把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学生身上。好在所有程序都已事先设定好,也都演练过无数遍,只管按照设定程序往下走就是了;到哪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记得很清;学生们也都很长脸,轮到谁发言了,站起来就说,毫不迟疑,毫不打奔儿,发言稿全都烂熟于心。没言可发的也都腰板拔得溜直,把手举得老高,做出争先恐后的样子,虽然明知没自己什么事。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不过这时,刘老师内心里却忽然感到了一种空虚,空虚得叫她害怕。这种空虚感是在她演练的过程中从未有过的。她忽然意识到这堂课着实缺了点什么:它太程式化,太刻板,太机械……尽管师生都在努力地去模拟去表现,仍远没有再现出她所预期的那份感动和美好。要是这些专家们……一阵深深的疲倦从那空虚中溢出,倾刻将她浸透了;她的腿有些软,眼前金星飞舞,恍惚如在梦中……她两手紧紧抓住讲台,以撑牢身体,集中精力,稳住心神;够了!实在是够了!爱谁谁吧!好在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她只求别出什么岔子,赶紧把这无聊的表演应付过去,便万事大吉了…… 当刘老师叫到她的名字时,尚可嘉仿佛给刺了一下似的一哆嗦,好像她脑子在溜号。其实她并没溜号,她是在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因等得太过专心,这一刻果真到来时她有些承受不了。她缓缓站起身,心剧烈狂跳着,满脸涨得绯红;她不由自主地扭过头,朝坐在教室后面那排黑压压的人群看去。她看到了一张张除了秃顶、眼镜或皱纹之外、毫无面貌特征的脸孔;有的满面漠然,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专注于敲打电脑,也有的在回望她,堆出一脸的笑。 “你不用回头看,”刘老师说。“看黑板!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跟平时上课一样。” 刘老师的鼓励并没起到应有的效果。那张化了妆的脸让尚可嘉觉得像一张面具,而它的笑容则显得面目可憎可怖了。她再次回过头去时,那一排排毫无特征的脸,一下子都挤到她面前冲她笑起来了;那不是一般的笑,而是那种探知了他人秘密后会意的窃笑,笑得令人心里发毛,笑得令人不寒而栗,像是在揭她的底:“说吧说吧!随便说!其实你不说也罢,我们都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忽地想起了那四个坏小子的话,这使她猛醒:的确,他们没有说慌;眼前这挤作一堆的笑容分明在表示,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给装在了闷罐里;她的秘密行动一点都不好玩,只会招来他们的哄堂大笑,那只会叫她无地自容……心里抖地一阵冰凉,那压抑了许久的热切的喷发冲动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落得个空洞冰冷的恐惧。当然,她还完全不清楚这种恐惧的含义。它是一份意味深广的精神遗产,经过漫长的历史的演义,由她的父母,由她的老师传授给了她;她也必将接受这一使命,将这一份珍贵的精神遗赠传承下去。对她来讲,这堂观摩课正是一个精神遗赠的交接仪式。真可以说这是颇具历史意义的时刻。不过,此时此刻她感到的只有恐惧。也许在将来长大成人的某一天,她回忆童年时,才会认识到这一时刻的历史意义。 刘老师还在鼓励她:“说吧说吧,你不用看别人,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老师那张面具似的笑脸及其鼓励听来带有一种威胁意味。她一时惊慌得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只有老师指给她的那一条道,明晃晃地还在;她只好顺着这一条道跑下去。恐惧似乎也具有激发人的才智的力量,她的表现要比任何一次演练都出色;她不仅情绪饱满,热情激扬,思维也异常活跃起来。她不光是背诵出了老师给她写的发言稿,还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发挥和敷衍,把老师的那点思想阐释得淋漓尽致。刘老师一边听,一边会心地点头微笑,不住地说:“好!好!太好了!”
十六 学校顺利通过了评估检查,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庆功会上,刘桂琴和尚可嘉同在被表彰之列;老师牵着她心爱的学生的手走上主席台领奖。武校长亲手为她们颁了奖。紧接着,学校便偃旗息鼓,一切都转入了常态,大家紧张了好多日子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了:师生之间不必再那么拘于礼节;招展的彩旗和耀目的鲜花不见了;胸前那一时闪亮的校徽也不知丢到了何处;人们脸上的表情尽可以嬉笑怒骂地丰富了;红领巾尽可以油条似的绕在脖子上;学生们像松了绑的马驹子似的在校园里撒欢;老师们又恢复了那苍白的倦容;坏小子们在课堂上又估技重演……总之,演出结束了。 尚可嘉的妈妈对女儿的突出表现很是满意。“你说吧,你要什么?妈妈怎么奖励你?” “我什么也不要。”女儿打了蔫。 “怎么这模样啊?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高兴不起来。” “怎么高兴不起来?跟妈妈说说?”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心里别扭。从一开始我就别扭。” “还别扭啥!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了!咱们去散散心,慢慢就好啦!” 妈妈硬拉着她去看了一场动画片,吃了一顿麦当劳。她并没把女儿的别扭当回事,以为她只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不过很快,谁都发现尚可嘉在变。老师和同学们都说,尚可嘉变了。首先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不仅上课不爱举手发言,连平时也不爱跟同学们说笑了,好像老在一个人闷头想心事。不久,她就向刘老师提出,不想再当班长了。刘老师发现,尚可嘉的目光中增加了一种从前不曾见过的东西,冰冷而又锐利,就像是一片片闪闪发亮的玻璃碴儿似的扎人。鉴于这种情况,刘老师又跟尚可嘉的妈妈沟通了一次,双方达成一致,接受她辞去班长一职的请求。不过对刘老师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在她的教书生涯中,又不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有先进变后进的,也有后进变先进的。这本来就是优胜劣汰这一法则在教育上的体现。 妈妈发现跟女儿的勾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她的心对她封闭起来。这似乎有点过早了。她不甘心,仍在努力,试图使那封闭起来的心重新向她敞开……
2008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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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