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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听见八戒笑了
2019/11/14 15:16:23瀏覽48|回應0|推薦0

贝加

 

                                                                           一、顽强

俺是猪。俺是头地地道道的猪。这是俺在获得自俺意识后反省到的;这是俺在猪生道路上获得的一个飞跃。想想看,世上有多少猪,终其一生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头猪,从没搞清楚自己是谁,便糊里糊涂地长肥,被送进屠宰场一刀了结了。这是何等的悲哀!可俺认识到了。俺通过反省获得了自俺意识,或者说俺通过自俺意识进行了反省;这两者的辩证关系俺至今还没太搞清楚,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俺已经明确地知道了自己是一头猪。为此,俺骄傲,俺自豪。随着岁月的流逝,俺越发地活出了滋味,活出了猪模人样——没错!俺越发接近一个人了。活成一个人,这将是俺此猪生的终极目标。

于是俺有了名字:猪十戒。这是俺给自己起的名。要想给世界命名,首先得给自个儿命名,不是吗?

俺如何活出了现如今的猪模人样,这里边却有一段因缘。人们一直将此归结为俺的顽强精神和坚定意志,即俺个猪的努力坚持、永不放弃的结果;因此俺获得了“顽强猪”的封号。以前俺也这么认为。其实这完全是人云亦云;现在俺不这么认为了。随着俺的自俺意识的明确增强,俺的认知水平的巨大飞跃,俺认识到:任何现世的果报都有一段前世的因缘,个人的努力是很有限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不要说俺个猪了。也就是说,你爹是谁,你娘是谁,这顶顶重要;这将命中注定着你是谁。达成了这种认识,俺毅然断定,俺的前生必定曾有过一个非凡的造化;俺爹俺娘也决非一般的猪物,至少也是八戒一类的历史名猪。为此,俺骄傲,俺自豪。在俺的豪华居所的正堂里,正供奉着他老人家的镏金塑像。他腆着大肚皮,四仰八叉的靠在莲花卧榻上;一条腿盘在身下,一条腿勾立身前;一只猪手抓挠着肚皮,另一猪手将钉耙横担在肩,扇着两只大招风耳,咧着猪嘴开怀大笑。每天俺在他像前焚香跪拜,祈求他开悟俺的猪脑、赐与智慧和福祐时,都会听到他笑声在厅堂里回荡。这绝对是俺的造化。这也正是俺的名字的由来:认祖归宗。

不过,俺的伺育官郗巴对俺的这一点认识只给鼻子不给脸。他那两个大鼻孔黑洞洞的,跟俺能有一比,不同的是那里面长满了毛。要是有什么事叫他看不顺眼了,他就把那对儿大鼻孔亮给俺,把他的脸整个罩住。他一直不承认俺的前世造化说,指责俺是唯心主义;他这么做,其实是在否定俺在思想意识方面的飞跃进步。郗巴再三强调的是,在俺的成长过程中俺的个猪努力的决定性作用。俺的顽强精神,俺的坚定意志,这是他反复强调的。俺实在是想不通了,俺当时只是个刚出娘胎没几天的小猪羔儿,能有啥精神意志?俺连发生了啥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就连“轰隆咵嚓”那一下,都是郗巴后来告诉俺的。他说就那么一下,地晃山摇,房倒屋塌,人畜死得漫坡遍地,活的也压在砖头瓦砾底下。俺就是从砖垛里给刨出来的;谁都没想到俺还在喘气,尽管已超出了那要命的七十二小时。那满圈的猪只剩了俺一个。

“你就是靠猪圈里的屎尿汤子活下来的。”郗巴反复跟俺讲这话,他那大鼻吼一张一张的,像是在嗅着屎尿汤的味。真恶心!俺觉着他这么说,就是为了恶心俺呢。俺宁可不活,也不会喝那玩意!问题是他怎么知道的?他又没跟俺一块压在猪圈里?“你现在当然不会啦!瞧瞧你现在,好吃好喝好享受的。”他像是看透了俺的心思,拍拍俺腰间滚圆的肥膘。后来俺才寻思过味来,这就是他指涉的所谓俺“顽强”的证据。究竟那猪圈里有没有屎尿汤子,俺不清楚;如果有的话,圈里一窝猪羔呢,为何别的猪没活下来,偏偏是俺呢?这可决非单单一个顽强精神、个猪意志解释得通的。这只能是冥冥之中命定的天选;也就是说,俺的先祖八戒对俺十戒的拣选。他要降大任于俺。俺之所以今天能站在这里讲话,全在于俺祖爷爷是八戒。俺决不是凭空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你个猪脑子,简直没法跟你理论!”

每当他理屈词穷之际,他便一个“猪脑子”来盖棺定论,于是乎便取得了胜利。俺是猪脑子不假,可俺这猪脑子越来越讲道理了。俺认识到,猪得讲理,何况人乎?这是俺实现从猪向人飞跃的重大一步。后来,俺才意识到他固执地叫俺“顽强”,乃至给俺起名“猪顽强”的用意何在。他是想把俺当作一种顽强精神的代表,一个象征物,来以此鼓舞世人;只要俺一顽强了,所有人就都顽强了;一只猪都顽强了,你还能不顽强吗?好吧!这没什么不好。俺顽强,俺顽强,俺顽强!只要能活下去,屎尿汤子俺都喝。俺就是靠着这种顽强精神,活成了一只大肥猪,并正在努力活成一个人。有话你直说不就完了吗?何必这样躲躲闪闪地绕弯子,跟俺玩捉迷藏?俺猪脑子反应慢,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俺看出来,他对他这种把戏玩得乐在其中,他就乐于旁敲侧击式地把他的思想往俺脑子里一点一滴地渗透,就像往一片板结的盐碱地里滴灌,慢慢开启俺的智能;而灌得太猛只会使俺脑子泡汤。不得不说,他的滴灌很成功。他成功了!他成功了?俺不晓得,但俺终究是顽强起来了。顽强得他心满意足。俺这片板结的盐碱地总算亩产过万斤。可这并不意味着俺就数典忘祖了,俺还是认为,俺十戒的顽强是祖爷爷给的。

“俺就是你祖爷爷!”郗吧笑着跟俺说。这是俺第一次看他笑,他一笑竟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狗牙;要是咬俺一口,一定会嘶下一大块肉。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猪格的污辱。你算老几?配做俺祖爷爷?要是他老人家在世,依他的脾气,非耙烂你的臭脑壳。俺十戒可没他那身本事;俺没做任何举动,只是打鼻子眼儿里哼哼两声,慢慢走开了。靠俺十戒如今的智能,早已学会了韬光养晦。俺后来才意识到,他的确成功了,俺成了一只网上红猪,尽管俺是一身黑。他也拉着俺的猪尾巴,升成了一个网络红人。不对,俺这么说好像有所不妥,是俺叼住他的屁股升红的,也不是,是他拉着俺的俩大耳朵拉红的,也不好这么讲……哎呀,反正这里边的辩证关系挺复杂,到现在俺这脑子还论不清;总之俺们俩是猪打连环的关系,有他就有俺,有俺必有他。有照片为证。关于俺们俩的照片,你随便网上查去,就像秋风扫下来的树叶,一堆一堆的俯拾即是:伺育官给黑顽强洗澡;郗吧给黑顽强刷毛;黑顽强在舔他的脸;黑顽强在给伺育官按摩;伺育官在给黑顽强喂奶;襁褓中的黑顽强;黑顽强开心的笑容;郗吧在跟黑顽强玩耍;郗吧骑黑顽强出游;黑顽强在接受智力测验;黑顽强在跟来自全国的网友倾心交谈;黑顽强在思考;十戒参拜八戒图;成长中的黑顽强;黑顽强在接受猪生观教育;顽皮少年黑顽强;黑顽强跟心爱的女友在一起;黑顽强在做如何才能顽强起来的报告;在猪生的中途,黑顽强迷失在黑色的森林中;黑顽强养生图;省长接见黑顽强;郗吧给黑顽强读网友的来信;郗吧杀猪给黑顽强看;郗吧跟黑顽强一同给他祖爷爷上香……瞧俺,啰嗦起来没完了!俺要是这样啰嗦下去,就是啰嗦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也啰嗦不完。俺就是想说,俺的照片非常丰富,从襁褓中的小猪羔,到现如今猪生的中途,每一步都有大量的记录;记录着俺顽强的成长历程。简直就是一套俺顽强的百科全图。你随便去查。

俺鼓舞了所有人,俺鼓舞了天下人。那些从“轰隆咵嚓”中幸存下来的人给俺的来信中,不约而同地向俺表达了他们的谢意,他们一再表示,俺的精神抚慰了他们伤痛心灵,给了他们决心和勇气。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不断地涌到俺家门前,强烈要求见俺;其中也不乏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赶来的;要不是郗吧把着大门,恐怕俺今天也站不到这里讲话了,不是给他们的热情淹死,也得给他们撕成猪肉片。于是,郗吧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收费。见俺一面十块钱;当然这只是最初的价钱,随着俺的名气的增长,也随着俺体重的增长,俺的价码涨到了一千元一面,每次十分钟。要想照相留念再加五十块,后来这个价钱也翻了十倍。当然,郗吧信信地表示,这些收入他一分都不要,他都捐出去了。他捐了吗?他捐给谁了?哼哼!这个可别问俺十戒;一说到钱,俺这脑子就不够用了。还是接着说乡亲们吧!尽管俺那伺育官把着门挨着个宰,进来见俺的仍是前赴后继。有一个大妈俺现在还记得清(其实这样的大妈大爷大婶太多了,俺也分不清谁是谁),她一进门,抱着俺就嚎啕大哭,鼻涕老泪哈喇子蹭了俺一脸。她说她一大家子人都没有了,她也不想活了,可是在俺的大力鼓舞下,她又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郗吧在一旁拿着相机寻找最佳角度,咔嚓一张,发到网上;没等她磨叨完就给拉出去了,换下一个。如此往复,这一天俺也不知道接见了多少位。只是舍了俺这张猪脸;俺免不得整天以鼻涕哈喇子洗面,一张黑脸都快洗白了。也算值了,俺的舍脸换得了举世的名声。

要命的是俺脑子依旧糊涂,俺何以鼓舞了他们?俺何精神之有?他们那话那鼻涕眼泪把俺弄成了八戒,整日价腾云驾雾。俺就是撞破猪头,也想不起有“轰隆咵嚓”那回事;也记不得喝过屎尿汤子。这都是郗吧给俺灌输的。很显然,俺脑子对这种灌输反应迟钝;岂止是迟钝,那是一种本能的抗拒。这种抗拒好像还蛮强烈的。当然了,这都是在俺脑子的潜意识中进行的,俺自个是根本感觉不到的。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前脚刚给俺灌输完,俺后脚就忘了,都不用隔夜。这对俺的接见工作很不利;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在接见过程中俺表情呆滞麻木,与被接见人的表现形成巨大的疏离和反差,拍出的照片不好看,达不到预期效果,甚至还会产生负面效应。为了加强俺对灌输的记忆,他发明了一个窍门:杀猪给俺看。每次给俺灌输完后,就在俺面前杀一头猪。反正猪场的猪有的是;猪总是要杀的,在哪儿杀都是个杀。猪的嗞哇惨叫,人的凶狠残暴,寒光闪亮的尖刀,汩汩奔涌的鲜血,都给俺造成了极大刺激。俺吓得四肢打颤,口吐白沫,两眼紧闭。俺那伺育官却紧扒着俺的眼叫俺瞧,“你瞧你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其中有一只黑猪给俺头脑里留下不灭的印记,打它一进来,那双猪眼就一刻不停地盯俺看,一边尖叫一边盯俺看,盯得俺浑身毛发倒竖。它是在乞求俺出手相救吗?抑或是在咒骂俺与人类同流合污?直到断气那双猪眼也没放过俺;最后还加上它脖窝那个血窟隆,像是在对俺进行无声的控诉和讨伐:他的被宰都是俺的错。其实俺早就奋起了,俺就像八戒见了妖魔般一跃而起,挥舞钉耙对着那几个恶人一顿狂砸乱打,打得他们头破血流肝脑涂地,打得俺自个热血沸腾,只是那对猪眼看不见而已。说句实在话,自打俺有了自俺意识,俺便感觉与猪类相去越来越远了,而与人类越来越近了。那肥头大耳长嘴巴的蠢样子,越来越叫俺隔膜腻烦。俺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个的形象时,都会感到陌生、厌恶、惊恐、分裂;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钻到了猪的身体里,就像俺的祖爷爷八戒当年所遭受的痛苦一样。可那对猪眼却钉子似的把俺钉在十字架上:你终究是只猪,逃不了猪的命运。俺便颤抖得像发了疟子,口吐白沫不止。每受到如此惊吓,俺都会跪到祖爷爷神龛前不停地默祷。

他这一招果然灵验。俺一改呆板漠然,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俺变得极易受感动,谁随便讲点啥俺就声泪俱下。那些姨婶婆娘叔叔大爷们再抱住俺大嚎时,俺再也不会木个张地任由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俺脸上甩,而是毫不悋惜地同样做出回报,与他们同流合污,使在场的人无不甩鼻涕抹眼泪。这就为俺顽强的百科图集又增添了新的一章:顽强的柔情。俺不仅顽强,俺还多愁善感,满怀同情。俺与乡民抱头痛哭的照片感动了无数人;来信和留言就像秋风扫掉的落叶向俺刮过来。郗吧乐得整天龇着他那嘴狗牙;俺只感觉喘不上气来,胸口憋闷,整天嘟噜着猪脸。俺脸上的肉在下垂,全都堆到了腮帮子上;两耳丧气地贴在脑后;两眼灰暗无神,整个一个丧家狗的脸相;浑身毛色乌里巴涂的,像沾了土怎么也洗不掉;肚皮松松囊囊地耷拉着;俺在掉膘。俺整天蔫不唧地卧着,不想动;见天拖着哈喇子,擦也擦不净;对送到嘴边的吃食毫毛胃口,尽管那都是俺平时最上口的。一句话,俺不再适合在镜头前面迎来送往。俺生病的消息令天下哗然,关切的问候秋风扫落叶似的向俺刮来。伺育官找来了最好的医生给俺诊治,搬来了世上最先进的医疗设备给俺做检查,左查右查上查下查里查外查,查了一溜够结果是俺没有毛病。最后还是一位专门研究猪心理学的医师给俺下了诊断:顽强抑郁了。郗吧甚是不解,这猪脑子!每天好吃好喝好享受,外加好名声,竟还抑郁了?对此,猪心理医师给出了最切合俺实际的解释:正是好吃好喝这些东西来得太多太猛,与对悲惨过去的强迫性回忆形成了剧烈反差,从而造成了心理震;,再加上饲育官所使用的暴烈手段的强刺激,便以情绪分裂状表现出来。他强调说,俺们猪心理趋向的特点是选择性遗忘,即对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尽快忘掉,只记住那些眼近的快乐感受;也就是说,在俺们猪的头脑中不存在记忆。如果强迫俺们回忆什么,就会产生心脑的震荡,造成精神分裂。

猪心理医师的话使郗吧深受启发,他及时调整了俺的饲育政策,对俺多加关怀和抚慰,在日常吃喝上更加上心,很快俺便从抑郁的心境中走了出来。俺又成了膘肥体壮、毛色发亮、精神抖抖的黑顽强。毕竟,俺的重要性,俺在呜呼乡的标志性地位他是很清楚的。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别看他在乡上也算个人物……哎呀,瞧俺这脑子,啰嗦了这么半天,竟忘了绍介绍介俺这饲育官。他可不是俺们乡里随随便便的一个什么羊倌猪倌,他是乡里为了俺特设的一官职,相当于精神文明办公室主任一角,肩负着乡民们的风俗教化的重任;当然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要照管好俺的日常生活起居,这是给俺这头名猪的基本待遇。你当他老爹是谁?就是俺们呜呼乡的乡长兼乡委书记郗嘎。老郗和小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都是同样的翻鼻孔,大嘴岔,龇狗牙;当初叫俺且分不出谁是谁。后来俺慢慢品出来了,同样是将那毛烘烘大鼻孔罩住你,那说话慢条斯理掷地有声的就是老郗。老郗显然比小郗长得周正许多,除了一口牙,那眉目那腰板、那胳膊腿也都很四衬,又光伟又严明,隐隐地透着官气。小郗长得就没个样,耷拉个膀子,踮脚拉胯,一步三逛荡。他这伺育官的职位还是他爹任命的。

俺并非出生在他们老郗家,俺可没这权贵命;俺是给从一农户家抱过来的。俺这点身世的小密秘,都是俺在成长过程中,郗大少爷一点点透露给俺的。那言里言外,都透着要俺记念他郗家的好,是他们一遭改变了俺的命运,是他们使俺避免沦为刀俎之肉。是他们供俺肥吃肥喝,给俺屋瓦,开启俺的智慧,叫俺意识到俺自身的存在。总之,用句人话说,没有他们郗家,就没有俺今天的十戒。不错!俺十戒并不是忘恩负义的猪,俺时刻念着他们的好呢。就在那阵“轰隆咵嚓”一下后,整个呜呼乡地皮上就再没有一座立着的房子了,就连乡东边那座高耸的呜山都遭到了腰斩;绕乡而过的呼水河倒流了好几百公里,最后灌进一条峡谷,形成了一个堰塞湖。唯一的例外就是郗家的宅院,“轰隆咵嚓”没伤到他们家一毫一毛,就连房后的杂货棚都没掉一块瓦。郗嘎一家老小惊慌的跑出宅子,放眼四下里一撒眸,既惊喜又惊恐,不由得浑身颤抖,腿脚瘫软。郗嘎也顾不上这许多,拉起儿子郗吧颠颠撞撞地四处奔走,察看情况,在砖头瓦块里扒拉搜寻;活的死的都尽量往外拽。越来越多的人在断墙瓦砾中出没,整个呜呼乡都掉进了一眼苦井里发出呜呼的悲鸣。呜呼乡立时引起了举世关注,不断有惊人的消息从这块巴掌大的乡土上爆出,牵动着世人的心。俺就是在这一时刻横空出世了。不是早有哲人说过,“出世要恰逢其时”吗?这句话就是对俺十戒说的。

一只小猪崽从一大堆破砖烂瓦底下刨出来的消息一下子爆红网络。被埋了七十二小时之后它仍然活着,想想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顽强精神?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意志?在哀痛悲叹遍地低徊的情境中,任何生命迹象都值得珍视,都会使人振奋,不是吗?俺立即被送往紧急救护站,鼻子里插上了管子,头上扎了吊针,多台仪器同时监护。据说有一村妇见俺嗷嗷待哺,当即掏出奶子叫俺吃;俺食量大,两个奶子都给吃瘪了。由于她感人的事迹,她立即得到重用,被提拔为乡妇联主任兼妇幼保健院院长,后来就县里市里地越走越高,飞黄腾达去了。俺这位恩人还回来看过俺,郗吧指着她叫俺看,遗憾的是俺对她毫无印象。这不怪俺。俺是猪啊,俺猪脑就是不善记忆嘛!这都是后来在俺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郗吧一点点灌输给俺的。他还说,当时有一个人守候在俺的小床边上,不住地抹泪哀叹,像是守候着他的亲生儿子。那是俺的老主人,一家老小光剩下俺俩相对喘气了。俺对这人也毫无印象,直到俺记事时,有一天郗吧把一张浮在俺头上的脸指给俺。那脸跟杨树皮似的,在那堆横竖的褶皱中间,开着几个洞洞,打那洞里流露出凄楚的巴望。后来那张树皮脸又在俺眼前浮现过几次,再后来就不见了。

郗吧把俺从紧急救护站直接接回了家,跟俺那老主人一句商量都没有。这都是他那乡长老爹郗嘎的主意,搁郗吧那脑子,绝想不出这一招妙棋。在老郗那多谋深算的脑子里,已预见到了种种的机遇和迷人愿景,暗自规划好了俺十戒的未来。据说俺的老主人几次找上门来跟乡长理论,要求归还他的个人财产,都被乡长家人拒之门外。乡长在乡干部会上放出话,俺黑顽强(这名字就是从他这儿叫起来的)的顽强精神已成为呜呼乡的共有财富,俺们一定要把这种精神做强做大。俺老主人的要求纯属无理。他再上门理论,乡长就跟他讲:“你这个人好没境界,眼里就那点个人利益。顽强黑早已不是你家的那只普通小猪羔,它已晋升为俺们乡的一种精神象征,成为公共财富。你怎么能把公共财富据为己有?再说,你有能力供养它吗?你除了把它圈在你家又脏又臭的窝棚里,给它吃糠菜喝泔水,最后给它一刀,还能给它什么?你希望看到顽强落到这种下场吗?你要是不在乎,俺们还不答应呢!俺绝不答应!”乡长一身的严正伟光气势很压人,老主人面对他的涛涛雄辩,啥话也说不出,只会反复磨叨一句:“那是俺的猪娃!那是俺的猪娃!”边磨叨边抹泪,一对袄袖子把那张树皮脸抹成了熊猫脸。他像老太婆似的磨叽起来没完没了,叫乡长很烦。为了息事宁人,又是在非常时期,郗嘎用两倍小猪羔的市场价把这个龌龊的乡农打发了。

接下来,俺顽强的饲养问题便摆到了桌面上。俺要得到最好的照顾,要有专人来伺养。这个人选一定要信得过靠得住的。这可不比一般猪场的饲养员,不仅要懂猪的习性和饲育方法,还要有思想品德和文化修养;还要根红苗正;最主要的是要能跟自己一条心。顽强猪最终会成为一只什么样的猪,完全取决于这位饲育者的饲育。郗嘎坐在坑沿上,掰着手指头,把乡里那几位数得上的人物扒拉来扒拉去,扒拉了一晚上,最终人选还是落在自个儿子郗吧身上。郗吧虽没上过大学,但至少是县里高中毕业,在乡上算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了;当然最后一个条件起到了压倒性作用,他是自己的儿子,从出身和贴心来讲,没人可以替代。为此郗县长在县里专门设了一个职位。起初郗吧没把这一职位看在眼里,冲他老爹又是翻白眼又是撇嘴:“不就一个养猪嘛!”他想有更大的作为。老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不开眼的儿子,“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猪,就看你怎么养了。”他关起门来,给小郗面授技艺;从白天到黑天,从日落到日出。等门再打开,一条金光大道已铺到了俺顽强的猪脚下。

俺住上了独门独院的大宅子,那可是专门为俺盖的新房。院子里方砖铺地,还栽种了各样的花花草草;房子里有暖气有空调,有卧房有厕所有餐室;屋里屋外每天有专人打扫擦洗。俺打小就被驯练的不能随地大小便,有事就往厕所跑,无数次的条件反射,俺已形成了习惯,决不会犯错。俺吃饭是要在盘子里吃、在碗里吃的;食量再大也得一碗一碗地吃,而不能弄一大锅,一头扎进去铆劲往嘴里胡噜,这是规矩。吃饱了俺就到宽敞的院子里去遛弯消食。俺睡的是直正的席梦思床垫,往上一躺忽悠一下;这忽悠一下很切合俺心意,就是这一忽悠把俺送进梦乡。总之一句话,俺过上了人的生活。俺不得不说,俺能过上人的生活,都得归功于郗嘎的一片苦心;归功于郗吧的尽职尽责。他不仅对俺进行驯化,开启俺的智能,还亲自料理俺的饭食,叫俺吃喝得舒心可口。他给俺按时洗澡刷毛,除臭去蚤,喷撒香水,把俺饲弄得干净利整、膘肥体壮、毛色黑亮。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俺顽强的名声、俺顽强的精神;俺不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要顽强地活下去,活出人样来,以此来鼓舞乡里人,鼓舞国中人,鼓舞天下人。这就是郗嘎的思想路线图。当然,他不会把他的思想告诉俺,郗吧也从没跟俺说过。这是俺每天对着祖爷爷祷告冥想,自个儿悟出来的。每次祷告,俺都能听见他老人家发出开怀大笑。

为了把俺顽强的精神宣扬出去,让全世界都知道,郗书记组建了一个巡回报告团,到处去宣讲。一般从俺如何靠喝屎尿汤子在废墟底下顽强活下来讲起,接着就是如何渡过危险期的,然后就进入了俺艰难的成长历程,那些俺与饲育官之间的看似平常却又充满辛劳和汗水的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更重要的是,在俺顽强精神的激励下,在郗书记的带领下,呜呼乡人民不等不要不靠,仅靠俺们自己的肩头和双手,就实现了家乡的重建与重生。其中包含了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他先到临近各乡去宣讲,所到之处无不取得热烈反响,会场内一片唏嘘之声;台上台下泪眼相对,相互哽咽。每次报告一结束,会场里都扫出成吨的鼻涕纸。郗吧把这些照片配上文字发到网上,报告的效果得到了进一步的放大和扩张。郗嘎的报告也开始一步步升级,由乡里做到县里,又由县里做到市里,以至做到了省里。呜呼乡有名了,郗嘎有名了;各种援建项目、社会各界捐款、各银行贷款像秋风扫落叶似的刮到了呜呼乡。最最重要的是,俺成了一只誉满天下的名猪;俺的体量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俺由一只羸弱的小猪娃,迅速成长为一头两百多公斤的壮年猪。这使俺很有一种镜头感,每次在各路记者的闪光灯下,都特别能提拔俺的精气神,叫俺显得十分精壮而英武。瞧瞧那油黑发亮的毛色,瞧瞧那充满灵性的目光,瞧瞧那威猛雄健的体态,自豪感便油然溢满俺胸怀:俺自豪,俺骄傲!俺是世界第一猪。当然,谦虚地讲,俺还有望做进一步的成长。

就在这时候,有一天,俺眼望着西天的落日猛然意识到,其实俺生活的天地十分狭小,就屋里屋外一泡尿撒到头的这点地方;要是哪天俺水喝多点,撒到院门外边是富富有余的,可这是不允许的(郗吧从没说过不允许,但那院门上的铁栅栏分明就是这意思)。院门几乎没为俺打开过,俺的活动范围就到院门这里为止了。俺只能扒着院门的铁栅栏向外张望。俺笨寻思,这院子外面肯定还有很大很大一片地方,日头落下去的那边的地方可能更大,俺到现在都没过去看看。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种掉进醋缸的感觉。为什么呢?俺不停地发问。郗吧的解释是,小的时候俺太小,现在长大了又太大,两头都不方便。他一边给俺刷着身上的毛一边说;俺都能闻见他嘴里喷出热呼呼的臭气。他每天给俺刷两次毛,早晚各一次,这是他的日常工作。一是刷掉身上的灰土、虱子、跳蚤之类的脏东西,二是起到一种浑身按摩的作用,以养护皮毛。每到这点儿,都是俺主仆俩促膝交流的时机。他这时讲的话,就叫俺心里很慰贴,俺可以忽略他的口臭。他说得很对,俺小时候就一光腚娃,可不出不了门儿吗?就是出去了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啊!可现在俺的确太大了点儿,体重大大限制了俺的活动,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就喘得不行;在这重压下,四肢关节都有些变形,一迈步俺这大肚子就来回摇摆,坠得俺一步三晃。这个样子怎么能出门?还是算了吧!这么一合计,俺再隔着栅栏门朝外望,再看西天落日,就是再灌几口老陈醋,心里似乎不那么闹了。郗吧给了俺一个比喻,叫俺觉着特别受用,他说你看那蜂王蚁后从来都不出门的,只在窝里趴着,被工蜂工蚁侍候着,养得肥肥的;可是整个蜂群蚁群都听它一个人指挥,都围着它转;整天出出进进的都为它一人忙活,把外面的物资和信息带回来给它。这就叫俺不到山那边去,山到俺这边来。俺顽强十戒不正是这样吗?俺这回才发现,俺那院门每天都得开关几次,虽不是为了叫俺进出,却是不停地往里搬各种东西。这不都是为了俺?还有那不停地从院门涌进来的一群群的各色人等(俺时常会看见其中夹杂着黄头发蓝眼珠的怪家伙);他们不是给俺拍照,就是拉着俺合影,或者站俺面前一通长篇大论;要不就抱着俺的头,甩俺一脸哈喇子。这难道还不是世界都到俺面前来了?郗嘎郗吧见整天出去,满世界去吆喝,从没带过俺;外面是咋说俺的,都说俺些啥话,俺也不清楚;开始俺心里还老计硌这事,现在俺心也踏实了。他们不过是两只工蜂工蚁,把全世界都招呼到俺眼前来给俺看。他们为俺服务的。俺把这一心得向俺的祖爷爷汇报了,他呵呵地乐出声来;比以往任何一次乐得都响。

不久以后,俺眼面前果然来了一座大山,一座山一样的大人物。这从他一进俺豪宅的门俺就看出来了。俺就觉着他的头要把棚顶给顶破了,他一个人占满了整个屋子,俺给挤扁在墙上;郗嘎郗吧谁的,还有另外俩人(也都是不小的人物,以前到俺面前来过的)立刻都小耗子似的趴在了山脚下。一座山终于到俺面前来了,俺胸口憋闷难当,哼哧哼哧地急喘。这“大山”俺看着挺眼熟,梳着大背头,脸盘又大又饱满,饱满得有些拥挤,特别是他笑时,那盘肉给挤得满盘四溢;再瞧他那肚子,跟人家一比,俺的不过是个小土包,问题是俺不会掩饰,就那么赤条条裸着,人家可是穿着得体,把腰带系到了胳肢窝下,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俺忽地想起来,这“大山”俺见过;俺在电视里见过。电视俺是天天要看,郗吧跟俺一起卧到沙发上看。电视里总是阳光烂灿,天又蓝树又绿花又红,人人都咧着大嘴笑,到处都是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看的,俺看着开心又眼馋,直想钻到电视里去。无论俺有啥憋屈事,只要往电视跟前一坐,心情立马就开朗起来,嘴也合不拢了,哈喇子也流出来了。那座“大山”就在花红枊绿中到处乱晃,他走到哪儿人们都围着他鼓掌,咧大嘴乐;俺也学着拍巴掌咧大嘴,久而久之俺的这项技能可与任何人比肩。看样子他很喜欢到人家里去;动不动就一底头钻进谁家屋里,拉着人家的手嘘寒问热,然后就去厨下里揭锅盖;似乎那锅里隐藏着全部的秘密和真相,光问了还不行他一定要亲手验证;只要锅盖一揭开,一切便都大白于天下了。所以他每到人家里最喜欢做的也是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揭锅盖。俺看见,就在锅盖揭开的一刹那,在场的所有笑脸都笑歪了。他会揭俺的锅盖吗?这事俺已顾不得了,单是瞧着他朝俺走过来,俺的腿已软得不行,只能跪坐在地上了。一贯在电视里行走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俺面前,这咋不叫俺惊惧呢?俺本以为拍巴掌咧大嘴的技能已练得比谁都不差了,此刻一只手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手;脸上只落下了目瞪口呆。当那只又肥大又宽厚的手伸过来时,就跟着了魔似的,俺都不知道俺的小手是怎么到了那只大手上的,俺立刻浑身酥麻,就像过电了一般瑟瑟颠颤。四周围记者们的闪光灯一阵噼啪乱闪。俺意识到这是历史性时刻,就像当年俺祖爷爷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最终修成正果,接受佛祖摩顶。佛祖最终跟俺讲话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大山之巅,来自九霄云端:“你的顽强精神鼓舞了人民的斗志,俺代表……”下面的话就听不清了,落在耳朵里就像落在空洞中只是一片“嗡嗡”的回声。在“大山”身后,郗嘎郗吧两只老鼠似的冲俺比比划划挤地挤眉弄眼,俺寻摸,他们的意思一定是叫俺有所表示,别光咧大嘴。俺就冒出一句人话,也算不辜负他们的苦心栽培:“叫俺如何称呼您?”令俺想不到的是,云端峰巅之上,佛祖竟回话了:“俺是人民勤务员。”俺还没反应过来,又是闪光灯的一阵频闪,掌声连连爆起。俺头晕眼花,一身大汗,呈现出虚脱的症候,不知当年八戒受佛祖摩顶时是不是也有同感。接下来的揭锅仪式俺已毫不在乎,就好像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终究炼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定力。就在众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笑脸中,俺独自镇定鄙夷地见证了锅盖揭开的这一历史瞬间。

俺与“大山”的合影;“大山”与俺的划时代一握;“大山”对俺的盖棺级定评;俺那独具创造的问候;他那以不变应万变的经典作答,这一切挂满了俺的豪宅,成了俺的镇宅宝物。这些宝物不仅在俺宅子里发挥威力,还像一把把柴火,在网上燎原。这又招来大批的网民涌到俺的门前,要求跟俺见面。照老规矩,郗吧把着门收钱,每人一百块。郗嘎觉得火烧得还不够大,应该再鼓起一阵风,把火烧得更旺。受俺那句极富独创性问候语的旋律的激发,他突地来了灵感,他要写一首歌,编一支舞,要边唱边舞,曲名就叫《叫俺如何称呼您》。有了想法,立刻组织创作班子行动起来:作词、作曲、编舞、排练、演出。这一切他当然不会跟俺商量;都是他自作主张鼓捣起来的,也没叫俺到演出现场观看演出。俺仅仅是跟郗吧窝在屋里的沙发上,通过电视看的实况转播。俺一边看一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完了直恶心,浑身的毛都奓起来。整个演出俺没啥大印象,就记得一个小丑一样家伙,装扮成俺的模样,“叫俺如何称呼您?叫俺如何称呼您?”又蹦又跳满舞台嘚瑟,要多寒碜有多寒碜,可又像挠着你的胳肢窝,叫你脸上作笑,心里却作呕。俺看出来了,他们在丑化俺的形象;以丑化博得好感,就像小丑以嬉耍博得笑声。俺什么心情他们也不会顾及,就好像俺没有心情;那俺就没心情好了。这歌舞并不像他们预料的那样能鼓起一阵大风,火也没烧得更旺;倒像一阵冷雨浇在先前的火上,那些照片、视频、图文啥的很快都不见了。更要紧的是,郗嘎被抓了。被抓时,他说他有一个请求,就是要跟俺告个别。一定是警察怕他偷奸耍滑,跟着他来到俺面前,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他两手铐着,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像一个晒干巴的青萝卜。他就那么木了巴唧的瞪着俺,俺也瞪着他;俺们俩相互傻瞪着;要不是他身后那俩警察一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把他提溜走了,俺俩不知得瞪多久。俺追到大门口,隔着栅栏门目送他;他手把囚车铁窗栅栏瞪俺,囚车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俺到现在也不清楚郗嘎究竟犯了啥事,俺也不想知道;倒是郗吧抱着俺的脖子“爹呀爹呀”的嚎了一晚上,大嘴熏着臭气,鼻涕哈喇子甩了俺一脸。

二、十戒

所有这一切,早都像秋风扫掉的落叶,消散不见了;连同那“轰隆咵嚓”啥的,全从俺脑子里抹去了,越来越没印象;其实从开始俺脑子里就没啥印象,都是他们硬塞进俺脑子里的;俺脑子就是个漏勺,塞得紧,漏得快。这些事到底发没发生过,俺是搞不清,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俺脑子里有的就是俺自个;随着年月流逝,俺的自俺意识不断增强:俺一直独自住在那套华丽的大宅院里;俺的吃喝拉撒都有讲究,这许多年都没有变;俺的体重由二百长到了四百,被一身的肉坠得几乎动不得了;俺那身曾黑亮的毛变参杂进了一些灰白。俺的仆人仍然是郗吧,还有他的儿子郗咔;他啥时有的儿子,俺不清楚。他像是咔嚓一下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是一个猴子似的小家伙,不住地到处蹦跶,一刻不消停,动不动就爬到俺身上,不是薅俺的毛就是扯俺耳朵,要不就趴俺肚皮上睡大觉,有时还撒俺一身尿。这小猴崽子真够闹的!不知怎么的,俺就觉着已到了猪生的中途,有种迷失在黑色森林中的恐慌。一些问题像泥塘里的泡泡不停打俺脑子里往外冒。俺到底是谁?俺是咋住进这幢华宅大院的?俺会在这里终老?郗吧跟俺到底啥关系?他会一直伺候俺吗?俺离人的距离有多远?这些泡泡顶在胸口窝里,叫俺憋闷得上不来气。随着顽强的消失,十戒便显出真身来;俺越发坚信,俺就是十戒,八戒是俺祖爷爷,这一点千真万确。这在俺向他每日祷告中一再得到证实;俺一祷告便听见他笑;这是他对俺的首肯,是对俺最大的慰藉。就连一向对此嗤鼻的郗吧都叫俺十戒了;他不再用他那多毛的大鼻孔罩住俺了,也不见他对俺龇狗牙了。他对俺一口一个十戒地叫,“十戒,动动屁股,给你换个粑粑兜。”俺重得动不了身,上厕所都困难,他便把一次性屎袋绑在俺身上叫俺方便;或者说:“咔儿,给你十戒伯伯拿点可乐来。”那小猴机灵就把一瓶可乐送到俺嘴边,大半瓶却早在他自个肚里;或者说:“十戒,咱们看电视吧!”他这叫法,叫得俺心里怪暖和的。他跟俺一同向八戒祷告,有时还拉上郗咔,把他那小猴脑袋往地上按,按得他嗞哇乱叫。这时俺就听见八戒发出开怀大笑。

不过这都难以慰藉俺荒凉的心;也无法消除俺迷失的恐慌:有谁能领俺走出可怖的黑森林吗?郗吧会意,有一天,他牵来两头年轻的母猪,一进门就得意地嚷嚷:“十戒,瞧瞧谁来了?”这俩小母猪倒真是乖觉,见到俺就开始起腻,哼哼唧唧地又是拱俺脖了又是蹭俺肚子。俺哪受过这个,一脚一个全给踢飞了。郗吧的脸子哐当就撂下来,地板给砸得一颤,瞪着眼叫:“你他娘的别不识抬举!”狗牙也龇出来。俺吓得直哆嗦,真怕他冲上来咬俺一口。俺捂着脸嘟囔道:“谢谢你的关照,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俺都盘算好了,等俺得空回趟祖籍高老庄,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郗吧听罢反怒为笑,他的笑并不比他的怒好看多少,因为同样龇狗牙。“原来你揣着这心眼呢!怎么不早说?哎呀,可惜的是,你那高老庄恐怕不在了吧?都一千多年了,早被土给埋了,上哪儿找去?……俺倒知道一个叫‘高老庄’的相亲网站。要不俺上那里给你试试?”试试就试试;不过俺没言声。其实对高老庄,俺脑袋里也一壳子浆糊;俺只晓得祖爷爷在那里讨的亲,后来在去往西天的路上,不论走到哪儿总是对它念念不忘,一遇不顺就惦着回高老庄。这说明任何一处西方胜境都无法与之相比。这高老庄指定是个福地乐土,俺的根就在那里。俺要回到那里去。俺天天盼着念着,那里才是俺的归宿。俺这把骨头得撒在故土。可它究竟在哪儿俺却闹不清。既然郗吧知道一个叫高老庄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了;无论它在哪儿,只要它叫高老庄。一天傍晚,一个戴眼镜的清俊姑娘突然出现在俺面前,俩大镜片遮着一张狐狸脸,一根长辫子拖在脑后,肩上斜挎一书包,见到俺就咧开尖嘴巴笑。她说她叫喜吱吱,也叫吱吱喜。她和郗吧都一口坚称,吱吱姑娘是从高老庄来的。俺满心欢喜,的确没错,俺从她身上都闻到了高老庄那股好闻的乡土味。见过面,郗吧领着她参观俺那挂满屋子的珍贵照片,那也是俺的身份证和业绩状;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动人故事。他一张一张地给她讲解。她一边听一边笑一边点头。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脑袋随着她满屋转。参观完毕,拜过了俺祖爷,她也打定了主意:她没来错地方。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吱吱姑娘给俺的生活增添了从未有过的新感觉新气象,满屋里都散着她身上那股高老庄的乡土味,那是一股春回大地的清香。她是个勤快利落体面人儿;本以为郗吧已经把俺照应得处处周到了,可在她眼里一切都不合格:床铺太脏;屎尿兜儿换得不及时;灰土满地;屋里臭烘烘;澡也洗得不勤;厨间厕所都进不去人;饭食粗鄙糙陋,缺乏营养(俺的肥胖其实就是缺乏营养的结果);俺不能老窝在床上,要起身活动。总之,她一来就把俺这宅院里里外外折腾个地覆天翻;俺们三个,外加俩小工,被她支使得脚后跟直磕脑勺。俺乐不得跟着她屁股后面团团转。俺追着她,她赶着俺;这成了俺们家后来的一幕日常生活场景。只要她一声吆喝:“十戒,起床啦!”俺立马就蹦起来。尽管俺身子晃腿打颤,连呼哧带喘,俺也要起身活动;即使俺关节扭着咯咯响,脚趾在地上叉得生疼,俺也咬着牙齐步走。照她的指令,俺又恢复了上厕所的习惯,不管这对俺如何困难。俺不能叫她失望。俺对她寄托着期望,迟早有一天她会带俺离开这荒蛮险恶的呜山呼水,回到俺日思夜想的故土高老庄去。喜姑娘在八戒像前许了愿的,于是俺又听到他在笑。不,这回是郗吧在笑。他两手捂着嘴哧哧地偷着乐,以免叫人看见他的狗牙。他怎么能不乐呢?自打吱吱来了以后,他可算轻省了,光剩下甩着手溜边,那俩大爪子闲得都不知该往哪儿放。那小猴崽子也不那么闹了,老是扯着他爸的后襟,像是随时都会钻进他裤裆里。

晚上,吱吱就睡在俺床上,和俺同枕同眠。她是俺媳妇嘛!俺们的结合还没得到民政部门的批准,不过这并不重要;俺俩是事实上的婚姻,这就足够了。她喜欢贴着俺睡,搂着俺睡,靠着俺睡;她喜欢趴俺身上睡,她喜欢俺压她身上睡。俺俩怎么睡她都喜欢。她说只要俺睡在她身边,她心里就踏实,她就感觉有靠头,就像背靠一座山。她有写日记的习惯;自从她来到俺身边,她把俺俩每天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记下来,发到网上去,再配以图片,这等于在网络世界里投下了一枚重磅汽油弹,把那片灰暗乏味的天空烧得通红。她抱着俺酣眠的那张照片被评为当年最佳网络摄影。她细嫩白晰娇好的面颊,她那副特大号眼镜,与俺这张长满黑毛的糙脸形成了巨大反差;特别是她那副安恬的睡态和俺嘴角露出的梦中微笑显得极具冲击力,一时被奉为时尚。于是网上便有人叫喊:“顽强娶媳妇了!顽强娶媳妇了!”这叫喊并没有引起啥反响,毕竟顽强早已是昔日星辰了;有人就跳将出来予以纠下:“是十戒取媳妇。”对!吱吱就张口闭口“亲爱的十戒”;是喜姑娘推出了十戒,是十戒成就了吱吱;俺俩相辅相成,吱吱的声名遥遥在俺之上。她成了声名显赫的“猪女郎”。声名就是资本,声名就是力量;有了这样东西,世界就会为你敞开大门,大山就会来到你面前,就像“大山”曾来到俺面前一样。不停地有人约她拍广告;不断有人请她为产品代言;她脚不着地儿地满世界飞来飞去,一个接一个地参加各种发布会、名人集会;她的照片(有一部分是跟俺的合影)出现在报纸上、杂志上、广告栏里;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公共厕所,被人拿在手里,被人坐在屁股底下,被人踩在脚下的烂泥坑里……猪女郎走出了小小的呜呼乡,走向了大世界;又把一波又一波的各色人等招到俺的豪华猪舍,他们来一波把俺折腾一个半死,俺烦得老猪腰子都肿了,叫吱吱心疼不已;她也是身不由己,这点俺十分理解。谁让她是猪女郎呢?猪女郎是一个注商标;猪女郎是一个著名品牌;猪女郎是人人想叨一口的特色大餐;猪女郎是个妖娆的女人。终究,猪女郎是俺十戒媳妇。

最了解俺的,还得说是俺媳妇;她在网上发了一系列文章,讲的是俺“由顽强到十戒的蜕变及羽化过程”。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公开论及俺的出身和祖系,确证了俺是有来历的,并非早先人们一直认为的“轰隆咵嚓”一下打一个破猪圈里蹦出来的随便一个小猪娃那么简单;所谓“顽强”只是俺生命初级阶段的一个表象,随着俺的成长壮大,俺的真身才逐渐展露出来。她是第一个,经过缜密的科学考据和推论,确证了俺的八戒血脉的人;这也是对俺一贯的直觉判断的肯定。俺只有直觉,她却提供了俺作为猪十戒的强有力的事实和证据。她把她的这一发现及论证公之于众,俺此生再次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成为公众瞩目的焦点。这是俺完全没有料到的,也完全不是俺所预期的,正像俺曾对“顽强”之类混然无觉一样。什么名声、成就的引不起俺丝毫的兴趣;自打俺有了自俺意识,有了这种存在感,俺唯一渴望就是有一个媳妇常伴身旁,有朝一日陪俺平安回到高老庄。据吱吱讲,俺这一秉性跟八戒一模一样,这可作为俺们之间血缘遗传的又一力证。她安慰俺说,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叫俺出名(这是俺最怕的),而是为了寻根,最终找到回乡之路。这话俺爱听;她这么一说俺心里就踏实了。她也跟随着俺,跟随郗吧一起,开始了对八戒的膜拜;这是很自然的了。她还把俺们的膜拜进行了升华,使之规范化、仪式化、制度化了。比如说,俺们须每天三次在他像前跪拜祈祷,第一次在日出前;第二次在正午时分;第三次在临睡前。跪拜时须双膝跪下,上身扑伏在地,双臂前伸,同时唱“哼”声,如此往复三次。须禁食猪肉、狗肉、驴肉、马肉、骡肉、鳖肉、鸦肉、雀肉、蛇肉、龙肉、大虫肉等一切秽物。进餐前须行净身拜谢礼。总之,猪女郎也是八戒大神的女祭司。一次在俺们的祷告中,女祭司发下毒誓,若他保佑俺们腾达,在荣归高老庄后为他重塑金身。那一次,他笑得格外响亮;在俺如烟如霞的梦里他还一直笑不停;他对俺讲,他对这位女祭司相当满意。

自打对八戒的膜拜正规化以后,俺觉着俺自身发生了不易察觉的意想不到的变化:俺具有了超凡能力。要不是大祭司告诉俺,俺真还意识不到。她说这是因为八戒的能量传递给了俺。八戒是谁?是玉皇大帝的天蓬元帅,是具有神力的,身怀三十六般变化,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降妖捉怪无所不能。通过正规的礼拜式,打通了信息传递渠道,十戒便接收到了八戒的能量。为了证实这一点,女祭司进行了测式。比如郗吧的脖子睡觉睡歪了或嘴被风吹歪了,俺只要轻轻一点便正了过来;比如那小猴崽子不听话了,俺只要朝他一指,他就会浑身乱颤倒地翻白眼。就连吱吱那戴了多年的深度近视眼镜也是俺给她摘掉的;俺只在她眼前轻轻一抹,从此她的两眼又明又亮,比戴眼镜看得清楚得多,也比从前更漂亮了。俺对家人显现的神迹都不算什么了,乡里有一个武术队得知了俺的功力,很是不服,便找上门来要求比试。他们无论是单枪匹马来战,还是群起而攻,俺只需抬臂一挥他们个个人仰马翻败下阵去。其实俺对这种耀武扬威的匹夫之勇毫无兴趣,俺对他们表达了这一想法。如此一来,更多的人找上了门,一个瘸子拄着拐进来的,俺在他腿上拍了拍,他扔掉拐乐颠颠跑出去了;一个卧床多年的瘫子被四个人抬进来的,俺只对他吹了口气,他便活蹦乱跳从单架上爬起来,趴到俺床前磕头。一个孩子考学连年落的,被他妈拉到俺跟前,俺在他头上抚了抚,第二年就高中榜首;一对夫妻婚后多年不孕不育,丈夫带着老婆上门求助,俺在她肚子上只点了两下,第二个月她便身怀六甲……俺这些神迹迅速传扬开来,在网络上,在社会上,在人际间;俺自己都半信半疑,俺有这么神通?果真俺祖上的神力附着到了俺身上?就在俺尚迟惑中,俺已成为了大师,人称十戒大师,或猪大师,与俺的猪女郎恰好相得益彰。猪女郞对猪大师笑了;她笑着向大师道出了一个人世间真理,“越是难以置信的事,人们越信以为真。你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猪大师,你就是八戒转世。”俺有啥好怀疑的?俺啥都不怀疑。俺就是十戒大师。俺浑身充满神力;俺无所不能。

俺成为大师后,郗吧对俺伺候得更加周到服贴;吃食烧得香,屋子拾掇得利整,澡给俺洗得勤,毛给俺刷得精细,嘴也不那么臭了,大鼻吼收敛了许多,连龇出的狗牙上都挂着笑模样,真正尽到了一个仆役的本份。这都得感谢吱吱;是她调教有方。一天晚上,他拉着儿子郗咔咕咚跪到俺床前,还没说话就磕头,磕得咣咣响。俺十五分惊诧:这是何为?原来他是想叫俺把他儿子收了,做俺的儿子,就当是俺亲儿子,俺的徒儿。像是怕俺不从,他马上表示,这是喜姑娘的意思。俺扭过头去,看见吱吱站在一边抱着膀眯眯笑。他的话得到了她的首肯。俺马上会意,大师无后便没有传人;十戒大师决不应该止于十戒,而是该十一戒、十二戒、十八戒……永远戒下去。这话是不错,可俺猪十戒的儿子却生得一副猴相,这怎么说得过去?如何向世人交待?俺只渴望能与吱吱生得一男半女,也算是日后为高老庄留下的根苗,遗憾的是这却可望而不可得,正像八戒没在高老庄留后一样。这就是俺们共同的命运吗?吱吱安慰俺说,“你就不要过虑了,世人是个球,你往哪边踢,它就往哪边滚。猪儿子长得像猴,那是俺们愿意,他们看多了就觉得自然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就说明了你猪十戒本身并不是猪,就像八戒的真身并非是猪一样。”哎哟,吱吱这张小嘴可真能讲,句句都讲在俺心上,把俺心里讲得亮亮堂堂!那俺还有啥说的?那小激灵猴蹦起来就扑到俺身上,抱住俺就喊“爹”,鼻涕哈喇子沫叽俺一脸。弄得俺也眼泪巴八汊的;活了大半辈子了,突然得一儿子,这不是大喜吗?俺瞥见郗吧和俺媳妇也在一边悄悄抹泪。这么大的事,少不得又得向俺祖爷爷汇报汇报;俺们在他像前跪成一排,三拜九叩,他笑得大肚皮直颤,给他宗孙赐名猪小戒。这回俺们四个都听见他笑了,听得真真的。

吱吱把这一消息发布到网上,连图片配带文字说明。猪小戒的出世的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并没像我预想的那样,有人置疑猪十戒的儿子为什么长了一副猴相,人们纠结的倒是为什么有了儿子却瞒着大家,直到长这么大了才公布出来,就像有些公众人物,比如明星之类常干的那样。对此猪女郎似乎早有准备,她的一篇《我与猪小戒》的深情告白,讲述了俺儿子一个坎坷动人的故事。从此,俺变得更加有人味儿,更加有人气儿。俺的超凡能力就在人际的交互流传中,旋风一般凝聚起来;人群就像秋风扫掉的枯叶似的刮到俺家门前,一个个地求俺消灾免祸、福佑安康、预卜前程。当然,人总得分出个先来后到、高低贵贱的,这是千古不变的老规矩。要是卫生部长、科技部长或啥啥长的来了,他的车子往往直接开进俺家后院,打后门径直登堂入室来见俺;要是你拉了一车的厚礼、一箱子重金或珍宝啥的,也可享受同等待遇。这些贵人大都是来祈福保平安的。俺就曾向交通部长大人赠送过一块通灵石,镇在了他办公室的宝座下,保证他背后有靠山,脚下有根基,路路畅通。还有两位人人迷恋的歌星影后,多年来一直为怀不上孩子而苦,便来接俺的仙液,一连在俺身子底下压了好几个晚上,回家后不久便喜结珠胎。要是你家房子被拆了没人管、要是你孩子丢了无处寻、要是你爹你娘给人害了没地儿说理、要是想让你那傻儿子上个好学校啥的,为这类烂眼事来找俺就有些难,你就得在俺的院门外排队等着招见了。一次只能进来一位,进入要交入门费(郗吧跟小戒在门口守着收钱);见面后还得塞给俺一点小钱(多少不限,随你自便),然后接受俺的摩顶。即便这样,俺院门外的人群总是绎绎络络的,不尽不绝。时常是俺张眼一望,那队伍长得见不到头,队尾在街拐角甩了两个弯又在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一直通到呜山脚下,呼水河畔。俺的胳膊肘每日要起落成百上千次,俺的猪手都磨出了老趼,俺的肩周炎频频发作。即使这样,也挡不住那些人一个一个涌进来。有的一进来就扑下身磕头,亲俺的脚亲俺的手;有的进门就高叫“冤枉”,呼天呛地的狂呕满腹苦水;有的慌慌张张号称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有的破衣烂衫,一身秽臭;有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小崽儿;有的肚子上被捅了一刀,一手捂着伤口以免肠子掉出来,另一手拄着地艰难地爬,血水从门口一直流到俺床前;有的是得了重病没钱治的,有的是得了重症有钱也没的治的;有的是一个年逾九旬的老兵,扛着一袋捡拾的废品走进来……不论进来的是啥人,啥情况啥状态,遭受了啥不幸啥冤屈,俺都一律举起胳膊,把俺胖嘟嘟猪手在他头上胡撸胡撸,给他祝福给他慰藉,消除他心头的愤恨和苦楚。每一个进来的人再出去时,都有了不同的变化,都得到了他们期望的所得;他们一个个宣称俺十戒功力的高超和灵验。他们的宣扬把更多的人招到俺门前来,这并不是俺想看到的;俺眼望着院门前排得长得没头的黑压压的队伍,心中溢满了绝望。俺的胳膊早已抬不起来,也放不下去了。俺的胳膊肘被郗吧用一根麻绳栓住吊在了半空,俺的手没着没落地悬在那儿,任来人把脑袋在俺僵硬的手上蹭。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来。

突然有一天,俺的胳膊回到了俺身边;可那已不是俺的胳膊,那是一根毫无知觉的木棍。因为不再有人进来了,排在俺家门前的黑压压人群已被驱散,该抓的抓该打的打,因为他们犯了非法聚集罪。一时俺心里既欣喜又失落。这时吱吱进来了;她这次进来很不寻常,她带进来俩警察,身后一边站一个。俺的脑筋被一根针猛刺了一下,这场景俺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儿了;也可能是在梦里。那种针刺感还没过去,吱吱跟俺说话了。她扶了扶脸上那个大眼镜;这眼镜啥时候回到她脸上的,俺也搞不清,俺只感觉她和刚从高老庄来时一个打扮。她说她是来跟俺告别的;她说她可能得离开一段时间,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她说她会永远记得俺,呜呼乡的人民会永远记得俺;呜呼乡再也不是过去的呜呼乡了,呜呼乡已遍地盖起了高楼大厦,这都是在俺十戒的刺激带动下盖起来的。俺的功劳高不可没。她真想带俺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位警察不容许她再啰嗦,给她带上了手铐,一人伸出一只手抓住她双肩,像老鹰抓鸡似的把她拎上了带铁栏杆的车。俺拖着肥胖的身子,拄着一条木拐,一步三摇地奋力追到院门前,隔着栅栏门狂叫“高老庄高老庄”;俺瞧见她手把着车窗栏杆,那俩大镜片明晃晃死对着俺,木个张的毫无反应,一直到囚车带她走远瞧不见了。吱吱一走,郗吧就抱住俺“爹呀爹呀”地嚎丧,鼻涕哈喇子甩俺一脸。小戒拉着他的后襟向后拽,一面扯嗓子喊:“那是俺爹那是俺爹!”郗吧一抬腿把他蹬一边去,他又上来拽他,又被蹬了。他不拽他了,光站一旁扯嗓子:“那是俺爹!”郗吧甩够了鼻涕哈喇子,才顾着上收拾小猴崽子;啪地掴了他一大嘴吧:“杂种操的,俺才是你爹!”小戒一双猴眼瞪得溜圆,“是你叫俺叫他爹的!”“现在俺要你改回来,还叫俺爹。”“不改不改就不改!他就是俺爹!爹——!”小戒张着两臂扑进俺怀里,抱着俺的脖子“爹呀爹”地叫不停,叫得俺心里又酸又酥软。身后一双大爪子扑上来攫住他,把他提溜走了,任他拼命踢蹬叫喊。“瞧老子咋拾掇你,小杂种操的!”哐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俺意识到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高老庄怕是化成了泡影;心一下揪起来。俺扑到八戒像前祈祷,却丝毫得不到回应,就连俺惯常听到的笑声也没有了。八戒似乎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一座沉默的泥胎。祖爷爷,你也将俺抛弃了吗?俺五次三番、整夜整夜地扑在他像前祷告,企图把他唤回来,都毫无结果。那大嘴巴虽然依旧在笑,但那是失掉了灵性的笑,那副笑模样就像僵尸的笑,笑得俺脊背直冒冷气。待俺一大早睁开眼,八戒的像不见了,在那位置上站着郗吧,正把他那对多毛的大鼻吼罩着俺;他脚下横着一条猪食槽,打里面蒸腾出一股酸腐的臭气。他把食槽朝俺跟前踢了踢,“趁热吃吧……赶紧的!”一闻那味俺就呕了。俺向后退着,不顾身体的不便,颤颤悠悠一瘸一拐地满屋地乱窜起来,“八戒——!吱吱——!俺要回高老庄——!”无论俺窜到哪儿,都逃不开那俩大鼻吼的笼罩,鼻吼下那嘴狗牙龇出来:“别做梦了!没什么八戒,没什么吱吱!”狗牙朝俺头上扑下来,俺堆遂在地,大叫:“俺要回高老庄俺要回高老庄!”一股热烘烘的臭气喷到俺脸上,“高老庄是你做的梦,根本就没高老庄这回事。瞧你哼哼唧唧的多难听!你以为你是谁?俺们呜呼乡有什么不好,非要回你那高老庄?”他的身影立时变得异常高大起来,须得仰视。“俺们呜呼乡再不是过去的穷山恶水了,怎么就容不下你?瞧瞧俺们给你这待遇,让你住这么豪华的宅子,给你吃香的喝辣的,把你养得肥肥的,叫你寢食无忧,整天只管养尊处优,把你当个人物似的捧着,你还有啥不满意的?我可告诉你,别不识抬举,乖乖把食给俺吃了,俺不想见你掉膘。”他出去了。那槽猪食俺没吃;俺吃不下,一闻就犯呕。他再进来时,见俺卧床上,那槽食原样未动,他又转身出去了。再进来时,门大敞开,身后跟进来两个壮汉,肩挑一根扁担,扁担下坠着一口黑猪。猪给放到俺床前,它玩命挣着紧捆的四蹄,封死的嘴巴里发出尖利的嚎叫;一对血红的猪眼死盯着俺,吓得俺浑身打颤,没处躲没处藏。这节骨眼儿上,俺儿子小戒一蹦一跳地闯进门来了,那张猴脸上鼻青嘴肿,额角上贴着两块象皮膏;手里挥着一把锃亮的尖刀。“小戒小戒——!”俺发出热切的呼唤。他在俺面前停下,用刀指着俺。“俺不是小戒,俺是郗咔!”说着冲俺比比划划舞起了刀。他头上猛地挨了一巴掌,刀给郗吧夺了过去。杀猪开始了,俺别过头闭上眼;俺越是别头闭眼越是想看,头便不由自主扳回来,眼大张开,一眨不眨地要把一切看清楚。一个壮汉掂起刀,在自己胳膊的毫毛上试了试刀口,另一个汉子早已把猪的下巴用力向下压平,完好地露出喉部。刀尖在喉头点了两点,噗地扎了进去,整个吞没了刀身;再一用力,连刀把带手都进去了;那手来回扭了扭才抽出来,满手满刀鲜红淋漓,血流从那刀口中喷涌而出,淌进下面一只桶里。猪不再叫了,浑身的劲也懈了;脑袋耷拉着,可那对红眼睛却依旧死盯着俺。他们把它抬出去了;郗吧临出门前,扭回头来盯了俺一眼,才把门关上。他们一走,俺蹶巴蹶巴蹎到食槽前,吭哧吭哧吃起来,开头几口的确恶心想吐,可硬撑着强咽下去,下面的就顺溜多了。俺依稀记起了喝过屎尿汤子的事,那时候的生活似乎要幸福愉快得多,伴着这一小小的回忆,俺吃得相当满足,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吃饱喝足了,该拉拉该撒撒;拉撒完了席地而卧,浑身不禁一阵倦怠的慵懒,忽觉有如大梦初醒,正像仆役郗吧跟俺指出的那样,俺是在做梦。

 

                                 2018.8.19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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