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9/11/17 15:58:53瀏覽32|回應0|推薦0 | |
贝加
病房里很静,一只苍蝇在哼唱;它一会儿撞在天花板上,一会儿撞在窗户玻璃上;它在玻璃上撞得梆梆响,不停地发出嗡嗡的叫声。 “饿了吗?”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冲着病床上叫。“饿了吗?饿了告诉我。饿了就捏一下我的手。” 病床上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啦,声音干枯嘶哑。 “听不清你说什么。”年轻女人说。“别说话,捏我的手。你饿不饿?” “嗡——!”苍蝇在唱。 又是一阵呜啦,其中夹带着气喘。 声音是从一张洞开的嘴里发出的;这嘴似乎压根就这样张着的,从未合上过;张开的嘴里看不到牙,黑洞一个;两腮瘪塌着,在面颊上形成了两个坑。黑洞上方并不见鼻子,代之以厚厚的纱布和横七竖八的胶带;从纱布底下伸出两根塑料管子。在这一小堆白色医疗用品上方,是两只深陷的眼睛;眼球似乎已凝固在眼眶中无法转动,眼皮也眨动不了,因此这双眼看人时须转动头,看见了便鱼眼一般死盯。此时,被这双眼睛盯住的是伏在床前的年轻女人的脸。 “不用说话,捏我的手就行。”年轻女人抖了抖那只枯手。“想吃饭吗?想吃就捏一下我的手。” 没有任何反应;那阵含糊的呜啦也没有了,只有冲她洞开的嘴巴和死盯的眼睛。 “你不想吃啊?你不吃我吃了?我可饿了!” “嗡——!”苍蝇在唱。 她把床头方桌上那堆得满满的东西归置一下,打开手提塑料袋,拿出一个方便饭盒,在小方桌上放平,又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用手掰开。就在这时,那只苍蝇“嗡”地打她头上飞过。苍蝇硕大健壮,浑身宝蓝,劲头十足,活像一架微型飞机。 “苍蝇——!”年轻女人大叫,连忙扣上打开了的饭盒。“护士!护士!” “唉,来啦!”一个戴眼镜的护士从隔壁房里走过来;脚步在地板上踏出一连串轻快有力的节奏;那件白大褂显得有些肥大,仍掩饰不住里面那极富曲线的腰身的扭动。“什么事啊?” “苍蝇!” “你别一惊一乍地好不好!”护士说。“我还当出了什么事呢!” “这还不算事啊!医院里怎么能有苍蝇呢?再说了,这里是重症监护室,怎么能让苍蝇进来呢?” “你行了吧!是我让它进来的?这事你跟我说得着吗?” “那最起码,你应该管管吧?” 护士顺手从病床上拿起一份报纸,卷了两卷,冲着苍蝇就过去了。她在窗玻璃上一通拍打,拍得活不见蝇死不见尸。 “好了,没有了!”她把报纸一扔。“以后跟患者无关的事不要乱叫啊!” “饭也不让人吃消停了!”年轻女人嘟哝说,把凳子拉近小方桌。“你们医院的饭特难吃!” “难吃你别吃啊,”护士走到隔壁间的门口,转回身来说。“谁也没请你来吃!” “是他儿子请我来的。你当是我自己愿意来呢?还不是为了那俩钱?” “他儿子给你多少钱啊?” “一小时十五块。你说是不是不算多?” “你知足吧。一般的护理员才十块呢。” “他儿子特有钱!”女护理员说。“你见过他儿子吧?开一辆宝马。” “见过两次。” “他儿子特有钱。越有钱越抠门儿。人有的家属都三十、四十地给。我们干护理员的容易吗?我跟他说了好几次,他死活不给涨。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儿!” “你就知足吧!”眼镜护士走出去。 年轻女护理员坐下,开始吃饭。病房里很静,满病房里回响着有滋有味又有力的吧唧。突然吧唧声停止了,她一眼瞧见病床上的白被子下面正伸出一只枯手;这只手正悄悄地向鼻子方向爬行,就像一名准备偷袭的士兵。 “你手干吗呢?”她叫起来。“你手干吗呢?” 那只行进中的手停住了,正停在那洞开的嘴巴边上;头慢慢转过来,把两眼死对住她,就像两眼枯井,枯却幽深。 “听话啊!”她站起身,掀开被子,把那只不老实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把被子盖好。“乖,咱不拔啊!拔了有生命危险,知道吗?拔了还得再插上。” 她又坐下吃饭;那两眼枯井一直对着她,一动不动。 “你要不吃饭就睡一会儿吧。”她说。“睡醒了再吃。” 白被子底下有什么在移动,接着两只枯手出现了,抱在瘪塌的胸前作起揖来。 “手怎么又拿出来了?快放回去!再不老实把你捆上了!” 作揖一刻也没有停。 “真闹腾!等我把饭吃完了好不好?” “嗡——!” 苍蝇东山再起,叫得比方才更加雄壮,劲头也更足;它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真烦人!”她咕哝说,盖上吃了半截的饭,转向病床。“你到底想怎么着?你想谢我呀?是想谢我吗?” 直勾勾地注视,不停地作揖。 “你就不用谢我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是想儿子了吧?你儿子几天没来了?” “嗡——!” 枯手鸡鹐米似的捣着。她抓住那手,按了下去。 “行了,你就别捣了。是不是想儿子了?想儿子了就捏一个我的手。” 她感到那只手棉软无力地战了一下。 “还是想儿子了。我跟你说,你儿子太忙,没时间来看你。等我吃了饭,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想他了,行吗?但是现在你要乖,听话。听见了吗?” 毫无反应。那架小飞机似乎进入了战斗状态,开足了马力,“嗡”地飞过来,“嗡”地飞过去,进行着俯冲。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抬头四处嗅了嗅,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她猛地掀开那床白被子,露出被子底下赤裸的身体;那身体枯瘦蜡黄的,胸上缠着绷带,绷带下伸出一条管子;干瘪的屁股底下压着一摊黄褐色的东西。 “哎呀我的妈呀!”女护工尖叫起来。“你怎么拉被窝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拉屎告诉我吗?怎不言声啊!尿管也给拔了。你这不是……护士——!” 一位个头高挑的护士应声从间壁房里走出,“来啦来啦!又怎么了?” “瞧他,把尿管给拔了。幸亏引流管没拔。” 护士看到病床上的情景,不禁皱起眉来。“你这是怎么护理的!” “我怎么护理的!就吃饭这工夫……饭都不让人吃消停!” “算啦算啦,赶紧收拾吧!床单被罩全换了。” 抓屎,擦洗屁股,换铺盖;一边拾掇她嘴里一边嘟囔。床上那个身体倒是柔顺,轻得仿佛一团用得破旧的棉胎,由她摆布:分开,合上,翻过来,掉过去,抬起来,放下。一切收拾停当,护士又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小蔡,你吃完了吗?吃完过来一下。” “唉!” 病房里又响起一阵年轻女人特有的那种轻快有力的足音。先前那位戴眼镜的护士来到病床前。 “你给我扶一下他的腿。对,弯起来,叉开,别让他动。好就这样。可能有点疼,忍一下啊。” 个头高挑的护士伸出两根鲜竹笋般的玉指,捏住干瘪的胯下那个蔫茄子纽似的龟头,很麻利地把一根塑料管子顺尿道插进去。那张洞开的嘴巴顿时扭歪了,嘴角不住地抽搐,打黑洞深处发出一阵含混的呻吟。 “别再拔了!”她警告说。“拔了还得再遭回罪。” 护士们进行工作的同时,年轻女护工则在同那只“小飞机”作战。她挥舞着那叠报纸,满病房对它进行围追堵截;不停地拍打着,叫喊着:“叫你唱,叫你飞,叫你跑;我看你往哪儿跑;打死你!打死你!” 开始时,苍蝇还显示出相当的战斗力,明显胜出一畴。它躲闪灵活,神出鬼没,她根本打不着;再者,病房中净是些怕碰的东西,吊瓶啦,监测仪器啦,病人啦什么的;苍蝇净在这些怕碰的东西周围转悠,女护工并不敢真下手,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不过,它天然的劣性很快就使它误入歧途:在受惊吓后,它总是往玻璃窗上扎,那里是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广阔天地,是唯一的逃生之生路。它每次不顾一切朝那希望扑去时,总受到一种无形又无法逾越的阻碍,因此哼唱得也就越发悲壮凄切,似乎在暗自纳闷吧:明明是一条坦途,怎么就飞不过去呢?精神(如果苍蝇有精神的话)和肉体的耗损很快就使它陷入迷乱,在报纸的无情扑打下,徒然乍着两翅钉着窗玻璃上下狂舞,哀鸣不已。绝望中,它突然直冲着对手的面门撞来,女护工吓得“嗷”地一声缩了脖子。 蔡护士正在给她的重症患者做吸引。她拿着一根塑料管子,管子的一头联接着病床上方的吸引管道的接口,另一头插在病床上那个洞开的口中;她一边往里插一边搅和,那黑洞深处发出阵阵痉挛和剧烈的呕咳。 “对,用力咳!把痰都咳出来,不要咽下去!”蔡护士一边操作一边说。末了她撤下管子,向女护工展示她的工作成果。“瞧瞧,这么多!这要是不吸出来,很危险。” 只见女护工突然惊叫一声,“哎呀妈呀!”伸手朝她一指。 “你干吗老一惊一乍!又怎么啦?” 病床上那副枯瘦骨架剧烈地颤抖扭动,一阵长咳却没有咳出,脸已憋得酱紫;一双枯手当空无助地四处乱抓。 “怎么回事?”蔡护士不禁一阵惊慌。“出什么事了!” “苍蝇!”年轻女护工仍伸手指着,哆嗦的唇里终于叫出来。“苍蝇,在他嘴里!快吸,快吸呀!” “啊!” 蔡护士毫不迟疑地再次投入了工作;高挑个头也闻声奔过来。经过一阵紧张忙乱,一个硕壮宝蓝的苍蝇尸体从那洞开的口腔深处拖出来;随之是一阵空洞的干咳和有气无力的粗喘。 “都是你干的好事!”蔡护士气哼哼说。 “怎么是我干的!是我叫苍蝇跑他嘴里去的?你们医院不卫生还怪人家。” “得了吧你!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再跟这儿添乱,别说我让他儿子把你开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得不受一丝搔扰。看着床头柜上那吃了半截的饭,年轻女护工感觉有点恶心,再没胃口。她俯身在病床上。 “你拉也拉了,尿也尿了,这回该吃了吧?”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注视;洞开的嘴巴里呜哇了一阵。 “不用说话,捏我的手就行。你要吃饭吗?捏一下我的手。” 两只枯手又抱在胸前作起揖来。 “你要谢我,是吗?不用谢。你把饭吃了就算谢我了。”她握住那手。“你想吃饭吗?不吃啊?是不是想你儿子了?我去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说着她站起身来。“我去给他打个电话,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他能不能来我可不敢保证。”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身,站在那里好像忘了什么事似的。她看见那两只枯手又抱在一起捣起来,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固执的目光似乎要一直穿透一层层的楼板,进入天空。那枯井底里分明渗出一汪清水。 “你又谢谁呢?快把手放回去,听话,乖啊!”她站在床头略一思忖。“不行,还是得把你捆上。护士!” 病房里响起一阵年轻女人特有的那种轻快有力的脚步声。高挑个头出现在间壁房门口。 “又怎么了?” “他的手总不老实。” “那就捆上吧!” 那双枯手分别捆在了病床左右的护栏上。她开门出去了。她们谁都没注意,那两眼枯井底里渗出的水正漫漫充盈起来。
2008年6月初稿 2013年3月定稿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