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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收
2009/01/22 06:40:46瀏覽759|回應2|推薦5
「歲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紅,有屋無人住,有地無人耕……」

傳唱中一首陰森而不祥的歌謠……

李仲坐在灰色的大石上,橘紅的夕陽緩緩的臨著山陵線,大半圓的只剩半朵,風忽快忽慢的是從那兒來,亂了的頭髮在扁長的臉龐邊飄擺,灰綠色的長袍子禁不住風,拉出不斷變化深淺的皺折,他兩手按在橫放膝前的苗刀,前傾著半身若直視外城,垂下的雙腳有雙破爛的麻布鞋,動也不動的像著期什麼,也像不期什麼,就靜著。

隱隱的聽得到遠方螺馬嘶啼,低低的像悲鳴,人影緩緩看得到卻都沒了聲音,魂似的在殘破建築中遊走,城內的大火已經熄了好久,隨風來的卻一直是灰燼,永遠吹不散似的。造成這一切的「義軍」離去了,來了逃難的村民,他們無聲的走動,泥地上拉出黑色的彼此交錯的影子。

他細長的眼沒有一絲光彩,在大石還是燙著時候,就坐在這裡,時間一刻一刻的過,沒有痕跡卻也一點一點的老去,臉上蒼得只有白,了無表情,平緩的城野隨著暮氣一片一片的縮小,夜正無聲無息的撲來。

隱約的,他彷彿聽見了到那首不詳的歌謠,腦中的記憶不斷的擴大,夢般的,在蒼空中勾出許多具體的形狀,簡城成外小山般堆積的斷手,血泡一樣的嬰兒,那熱騰騰的大油鍋,大聲叫囂的兵士……。

鬆弛的嘴角先微微的抖動,很快的又垂下來。

闔上了眼,昨夜夢裡,亦竹寬低啞的聲音……

……

師父,這一切都將是個錯誤……

我懷念山上如絲的浮雲,溪澗裡不斷變化透明的波紋。

山裡瞧見的花鹿與青色的鳥,甚是一株青嫩的草,一顆石子兒,他們交織的存在是種莊嚴的美,我謙卑的和他們一起存在,模仿不了天地間,他們那種唯我獨一的傲然,他們知道存在的意義。

您不是說,不要讀那些書經,多看看山上的事物。

生命是怎麼樣的東西?它的起點與終點在何處?我們人呢?

更卑微的,好似不應在這世上存在……

黃土路上,一個婦人泣不成聲的用刀子割一個娃兒的肉,我滿心疑問,她卻說娘不吃兒,兒也會給人搶食去……

兩小孩,撲在地上,伸手要著拋下他們的父母留下,痛哭。

沒有悲哀,黃土路堆滿了餓瘦的屍體,一個臨著一個。

追殺過來的流賊,揚起陣陣黃土,那婦人無需再哀哭,她的臉已被馬刀劈成兩半,嘴上還一塊自己的骨肉。

小孩無聲在馬蹄下,像破扁的粗麻袋子。

眼中的世界變了,土地,一草一木,都灰濛了起來,越睜大眼,越看不清楚,天上那陰霾,藍得太深了,白雲成灰,溪水烏黑黏稠淤塞。

我用您教的燕子鷂,遠離,一直到馬群散去,握著刀柄的手仍不斷在發顫。

那幾千的軍士我殺不下,無法拯救孤楚的娃兒,我只是我,一個渺茫若塵的生命。

您要我的心若明鏡,若止水,致良知。

一個我在遠方哭泣,那樣的傷悲,灰心的絕望,在彎彎的月兒上頭,為這片土地的生命哀慟。另一個我既是空也是無,願化做一草一木,一顆石子也好……

……

夕陽已經完全的隱沒。

早上,李仲從刺骨的風中醒來,連夜雜夢,是亦竹寬的話語將他劈醒,睜眼,身處的破廟橫七束八的躺著虛弱而髒污的流民,他想在其中找到是否有熟識的臉孔,亦竹寬淒啞的聲音卻驅著他離開破廟。

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七歲時就入了山門。

他甚至願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這亦竹寬的存在。

破廟前,臨山而建的簡陽城,白雲飄渺清秀,掩蓋著亂軍過去的殘暴,可腳上踏的卻是烏血斑駁,廟內許多男人的隻體傷殘,斷臂殘肢流著濃血,腥臭發腫蒼蠅成群,李仲彎腰,把一包外創散放在門口,喚醒一老翁,低聲的告訴他用法。

老翁低泣,不要救阿,他們是八大王的將士落難,還壓迫著我們護送。

清風一陣,藏著許多話語,李仲伸出手掌,感受著風來的重量,步子就踏了出來,以掌做刀,足跟抬起,雙膝微曲若猿跳躍,劃,再隻手橫平,下腰低頭若燕子低飛,劃,單足抽,回身下刀收刀,隨敵搖晃舌頭上矣(中上左右),是猿回……。

老翁說,就是這刀法,那個叫天收鬼,要殺盡所有……

李仲收勢,微微的吸了口氣。

上蒼派亦竹寬來到這人世間,一定有個道裡,不為人所能理解的深意,包括他自己也無法明白。

:「李師父,這孩子古怪,跟娘們一樣的只愛盯著人看,收他為徒吧,看能不能讓他說話。」
:「亦大人,我只是個離散老邊兵,說不上可以收令公子為徒。」
:「我不遠千里而來,相傳你是戚家軍嫡傳後代……」
:「他……不適合習武。」李仲困難的說。
:「我明白,不過,這世道,讀書做官沒個生息,他只有跟著你,當是使喚的書童也好……我求你了,保住我亦家這一脈香火。」

李仲無語的看著老翁,準確的停留在老翁淡褐色的眼。是否自己也和他一樣,早就是汙濁了眼眸?問了傷兵從何來,老翁說,我們從牛午村來的,要回成都,其他的義軍要去五馬橋村,我可憐的小孫兒阿,給他們刺在矛頭上,說是開路先鋒阿,嗚,阿……

問明了方位,李仲牽了綁在樹邊的馬,一躍而上,有人大聲叱喝,回頭,卻見那老翁給身後人橫腰一劈,若枯樹倒落。

他閉上細長的眼,往前奔馳,任飛逝的景像,像墨一樣的黑。

……

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不是您嗎?

我對這世界已徹底的無語,父親大人殘酷的對待那些村民,手上滿是血腥,許多人皮剝下,許多人爛若血泥肉醬,多少性命因他煙滅,我躲著他的手,像躲避著燒燙的火球。

睡夢中,不曾間斷的怨哭聲在我耳邊揮舞不去,如此遙遠又貼近,我開始覺得每個人說的話都是生存之語,如此卑微。

巨大的傷悲,讓我後悔生之為人,甚而是縣令之子。

在我的沉默之中,您知道我習辛酉刀法的體悟,單純洗鍊的刀法中,彷彿找到一個至高的境地,一個可以為自己生命奮鬥的起點,不再任人宰殺若雞羊,在您透光的眼神中,我獲得了心靈上的滿足,彷彿找到一葉可以遊五湖四海的輕舟。

揮舞苗刀,光影中,畫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不斷的升高升高。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您要我們下山,做些俠義之事?

您說是習武之人必要的修練……

我聽到了您略微遲疑的語氣,我聽到了大虎二虎兩師兄的喜悅,我也聽到了清風一陣撫來,冰涼的嘆息。

許多境地不曾看到過,他們說的藍色的海,那與我們使類似刀法的倭族,那些懂許多道理的隱士與他們優雅的神情,京師與宮殿,繁興下,偉大的運河和河岸的人們,還有更多更多……

弟子還看得到嗎?

……


現在,夜色溶得李仲在一片不見五指的漆黑裡,緩緩的伸上手,他還是看得到晶螢的星子,顫抖著,希望昨夜的夢是真的,就是夢罷了,星光在轉眼間點綴,失落的他看不到那雙眼,亦竹寬從兒時到長成不變的清徹雙眼。

撐起不知酸痛的身軀, 他抽出刀,矮著身,朝著五馬橋村,那大亮的營火前去。

一堵灰牆邊,他看到了若地獄的景象,他聽了太多,卻第一次目睹,幾百人給兵士圍起,每個人都給牛筋繩綁實,不安的扭動,眼神透出的惶恐,和兵士的大肆喧囂成明顯的對比,火光嗶啵聲有無助的低泣與高聲的狂笑。

兵士,隨意的繞著圈,大刀揮舞,圈內人不斷內縮……營火燒得更旺了,外圍的人不斷的在血花中倒下,內圈的人在尖叫聲中,冒著愴苦的煙燒。

李仲的刀尖深深的插到土裡。

想掩眼不見偏頭看去,不遠的營火,拉長的影子,是女人的哭喊……。

正當他想轉身離村時,熟悉的步聲,黑影從遠方接近,他得意的弟子徐大虎徐二虎在他身邊。

「師父……」兩人蹲跪在地上,眼睛炯亮。

「可救村內人?」李仲咬著牙說。

兩人身影朝火光踏去,大虎身型壯碩,苗刀使得像泰山氣勢,多以單手刀招,呼呼的刀鋒見人只劈一招,瞬時已十數人躺下,李仲直挺身子,看著大虎的膽,勢如破竹的衝入八大王兵士所圍的外圈,二尺半苗刀,那些拿刀斧的兵士近不了大虎的身。

兵士臉上張狂的笑,換了張驚慌的臉。

同時,二虎瘦高行若鬼魅,以猿式隨敵晃動,雙手看走,靈動腳步,一擊必殺,兵士們在混沌後驚醒,四散奔跑。

村民少了包圍,彷是無頭蒼蠅般的逃散。

不時。

李仲緩緩的走近營火堆,地上血跡,屎尿痕跡,塵土飄揚,饒是複雜氣味。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大虎二虎恭慎的站在他兩側。

「師父,我們得走。」大虎說。

「我們救不了全村。」二虎說。

李仲收刀佇地,沉重的,「亦竹寬人在哪兒?」

一抹銀勾月下,大虎二虎放刀跪地,大虎揪著心說,求師父原諒弟子,二虎垂頭……

……

師弟不是平常人……

那一天,我們準備要衝殺一隊亂軍,師弟仍背刀在後,一直看著倒在血裡的嬰孩,有個軍頭瞧隙,望他殺過去,我急阿,喊他。

師弟像沒聽見似的,竿兒般的立著。

那軍頭的長槍一直沒有伸刺出去,二虎說,他到時,軍頭正在哭泣,那顆頭在落地時,扭曲的五官像是在後悔。

第二天,師弟不告而去,我們尋了許久,幾日前,聽許多人有個戴嬰兒臉皮的天收煞,收集人腿,排成天收二字釘在道上,見過的人皆不得活,用的是門裡的刀法……

我不相信那會是亦師弟。

整整十二年阿,師父。

他的人不就像水那樣的透明,不用言語,只是瞧著他,就明白他的純然,我和二虎是爛命身,有他在旁,我們卻看到了天上的太陽,和暖與光耀。

是的,他的刀,有風的紋理,雲邊的輪廓,我好像看得到他與我們在套招時,刀鋒所引起的色彩,一抹落日霞色的豔紫。

可他不曾張狂阿,那雙眼像兔兒那般滿著同情,甚至對任何事物的崇敬,不只對您,他對身為師兄的我們也一般,那股從心由神而來的敬意。

他敬著我們什麼?他的辛酉刀法已經是我們所無法追隨……

下山後,他的刀卻不曾出竅。

他還是水一樣的透明,我感覺到他深深的悲傷,越來越冰冷,亦師弟,好像結了凍的冰。

這應是師弟不告而別的原因。

現在,我怕他已經……

這亂世不適合他這樣的人阿,原諒弟子沒好好的護著他……

……

師徒三人走到村外林子,陰霾中有股濃烈的寒氣,依稀的月光裡,李仲的臉被陰影所模糊,咀嚼著大虎的話,在腦中不經意的對比著連日所見的慘況,他望著大虎二虎的身影,想起山上的道觀門匾那四個黑底金字------但願海波平。

或許,他應該帶著亦竹寬一起下山。

找個塊空地,師徒們對著圓勾月,想些辦法聯絡其他師兄弟,接下來初八比武約的事宜,少了亦竹寬的空虛,他們含了苦水般,早早的打坐靜息。

這個不祥的夜並未結束,五馬橋村的兵馬聚集,分散成三批人馬,武藝高強的「貪食」,「要食」,「搶食」三個頭兒帶隊,先把村裡給「放亮兒」,事後出村搜捕,火光明明,風聲厲厲,暴行讓他們的血重新沸騰,結成隊伍更讓他們行動無懼。

「師父?您的意思?」大虎望著靠近的火光。

二虎站了出去,瘦高的身材,兩三下爬上樹梢。

李仲睜開細長的眼,掏出袖口裡一塊烏木戰帖,啪,折碎。

大虎看的地上的碎木,「師父?您……不去比試了?」

一抹苦笑,比試前不動刀的約定,李仲遵守了八個月又十六天,去年的比試他傷人致死,這是義理的約定,避免冤冤相報。

衝上來的火把,是數百之數,李仲心中盤算,喝了聲擺三才陣,大虎在前,他居中,二虎左後,風再一次吹起他灰綠的衣襟,挺起了久垂的背脊,輕聲喃著宛若咒語的字詞,但願海波平。

這淒冷的林中,一抹汗在大虎鬢角淌下,二虎咬牙運氣,以一擋百,終是套神話,李仲掩藏著淡淡的遺憾,緩緩的架刀作勢。

突然間,底下傳來清晰的字句。

天收煞!

衝上來的軍伍一陣混亂,馬的嘶鳴享在林間,大虎往前看去,月光下特是蒼白的混了濁血的字------天收,大大的就擺在黃土路上,李仲一見,提著刀快步往下跑去,他想見見天收煞,久遠的心願,看看吧,亦竹寬無可比的刀法,他心底已認定,亦竹寬就是天收煞。

叫貪食王的軍頭,一柄長槍,槍頭紅襚道著他的昂然,點火,他說,另要眾兵士趨趕擄來的婦女往前踏去那由人腿組成的字,

恐佈淒冷的哭聲,叫媽喊爹,深褐色的地上承受不住的,微微的震動,像沮喪的嘆息。

大地在一瞬間平靜,空氣間半絲聲響也無,女子們的尖嚎,兵士的吼喊,遠山來的風聲,全歸於一股突然而來的沉寂。

是他,李仲的眼睛放亮,他看到了。一模一樣的身影,那熟悉不過的鑲紫黑布冠,單手握刀的方式,正一如他所親授的第一招,猿回。天收煞緩緩的從樹下走出,是抹沉重的黑雲,一張過小而發黑的臉皮掛在他臉上,只在眼窩凹洞中,吐出若針尖的火紅。

她們全都說不出話來。

仿自修改於日本武士刀的苗刀,一如它的刀名,斬人如苗草,輕脆又緩慢的,一刀一招,上中左右,無聲無息,寧靜一直沒有離去。

李仲被這莫以名之的意象震攝得動彈不得,無由來的是欣喜,他想,以他半老之軀,加入……。

加入若苗草站立的女子群中,加入那若山澗流水的殺氣裡。

殺!

貪食王用長槍劃化靜切,乘馬飛奔而來,隨後的兵士濃烈的反應,雷吼一樣的呼聲,漫天蓋地,在李仲的眼中,這一切都慢了起來,揚起的風土,擺動的甲衣,上下搖晃的各式武器,亦竹寬仍是初入門小孩模樣,一點就會的使出六式二十一招的辛酉刀法,他永遠也忘記不了,仍是兒提的亦竹寬,舞中刀鋒的紫光芒氣,暴狠的兵士不見了,樹木不見了,只有在黑影中舞刀的,他心愛的徒弟……

……

師父,我將逝去,這茫然的世上,我無法阻止殺人的宿命。

您為什麼會教我刀法?

讓我擁有深重的殺人力量。

會不會有更美好的方式來行俠義?

或者,根本就沒有行俠義這樣的事情,那圍著油鍋看炸嬰孩的人,幾年前正是我們山下那種蔡的老沈,我悲苦的發現,那我們要比試的王家大俠,加入了搖黃十三家的亂軍隊伍中,比八大王更為殘酷的,他們以人為糧……。

這一切都會是個錯誤,沒有十八層地獄,也沒有永世不得超生的黑暗,因為,我們正是在煉獄中,被上天打落的罪人。

真實的人間在上頭,一個我們永遠的觸碰不到的地方。

上天把我們收在這漫漠的地獄,讓恆常又重覆的悲哀,占滿我們的血液,然後回歸於土。

這才是天收……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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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avata17&aid=2584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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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拍成電影了~~
2011/05/25 16:37
讀的過程畫面一直不斷出現在我腦中
彷彿在看著一場電影
文章雖短
已有改編成電影的潛力喔~~~
雲淡水平(avata17) 於 2011-05-27 22:01 回覆:
謝謝,
從構思到寫作,過程中有很大的落差,
有點後悔用這樣的寫法,不成熟的運用過多意識流動
作品的調性就有點沉淪
之前嘗試過一次,這篇是第二次,
結果並不理想

呵,
不過,故事的本身我也很喜歡(資料準備了很久)
如果說浪費了一個好題材,
唉,
這篇就是了.

陽光驛站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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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好痛
2009/02/06 06:59
知道所有的殘酷和痛都是真的,曾發生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