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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鼻酸的感覺
2023/01/07 14:32:58瀏覽2838|回應0|推薦8

去年的六月,窗外,幾隻小鳥晨光中歌唱,聽起來像在吵架,房間那片大落地窗,只要打開,任何聲響都好像就在你耳邊,鳥細細的腳踏在枝葉上,這邊跳,那裡飛,聽得到翅膀拍動,也聽得到牠「降落」。

吵嗎?我從不抱怨,這房睡了要二十年,也常跟睡在旁邊的「室友」說,想想龐德的電影,要是飯店的話,這樣「接近大自然」的房型,很貴。

「室友」說話聲音比鳥語更大,「阿紘很像確診了耶……」。

揉著眼看去,細細的長髮在晨光中飄,她梳妝台前套著牛仔褲,一邊套一邊用腳想把我踢醒,說自己的老婆是室友,多是種距離的美感,一直到現在,我是很尊重她,深怕哪天不開心就把我這室友趕出去。

醒了啦,今天的鳥很吵。載上眼鏡,滾著到床的另一頭,你這樣踢都不會跌倒嗎?邊講我跛著還在痛的腳走過去抱她,很奇怪,是在笑嗎?

「你也去快篩一下,看有沒有確診?」她推開,學著我跛腳的樣子,跳著跳著跑去大兒子的房間。

我也跳著跟過去看。

房間不遠,我們隔牆是弟弟的房,再過去就是大兒子的房間,阿紘高二的大個兒,一百八十幾公分,一百公斤,一頭不知道像誰的頭髮亂亂的,坐在床邊神情有點疑惑,說喉嚨很痛,我摸摸他額頭,沒發燒,想到老早買一堆防疫用的藥,飛快的先去拿給他吃。

應該沒事吧,我告訴自己,不就是另一種比較嚴重的感冒。

對於新冠疫情,我(只有我)對政府已經到了完全不信任的地步,甚至有點厭煩(根本把我們當白癡嘛),所以我們全家都沒打疫苗,台東,地那麼大人那麼少,我選擇相信自己的命運和身體,當然,你可以想像在這段日子中我們受到多少批判和責罵,好像不打疫苗就是犯罪似的。

該做的防護還是有做,我們自己就在賣抗菌消毒的商品,有用不完的酒精和口罩面罩防護衣,消毒液自己調,抗菌洗手機要多少多少,還是自動給皂的呢,撐著撐著一年也過去了,也早已解禁,沒想到,大兒子確診了。

老婆那邊已經拿著快篩劑來,「弟弟沒有確診,但,我也確診了。」

「好吧,這藥也順便給你吃。我們這樣是不是要全部都要居隔?」我已經感覺到事情不太妙。

她一直都沒有擔心的表情,咪咪的笑,對阿,確診領八萬,你應該也確診了,快點去篩一下……我已經在掛號了,順便幫你用。

我已沒了笑容。 腦中閃過媽媽隔著窗戶,哭泣著要小孩要照顧自己的畫面,爸爸抱著發燒的孩子在雨中無助的等待,不免傷心。 一邊快篩一邊也在問自己,現在打疫苗還來得及嗎?

兩條線。我也確診了。

老婆在旁邊看,猜猜她第一句話是什麼?

「YA……」

*

人生真的有那麼多選擇嗎?

兩孩子出生沒得選,就兩怪怪夫妻倆,轉過來說也一樣,我們也沒有選,如果連生命之初都沒得選擇了,生命旅途的種種選擇是不是也是個假象?

我以為天縱英明做了許多好的決擇才到今天,有漂亮老婆和兩兒子,事實上,你有其他的選擇嗎?

生死有命。到這年紀了,隱約會覺得人生中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就在確診的前兩天,我在某間餐廳二樓送貨,不小心將抹布丟到貨梯裡,不有二心就開電梯門,腳就踩進去拿。

貨梯壞了不要用,他們在幾分鐘前有告訴我們,但是,我忘了……

從斷了鋼鎖的貨梯掉下來時,那一刻,身體像是要飄起來的零點幾秒,我只在腦中閃現像是喊出來的語句,死定了!

不過,我想要活著,也在零點幾秒中間,蹲下抱頭腳跟抬起,跟在當兵時跳高牆一樣,再零點幾秒,我和電梯一起落地,巨大的聲響中,眼前塵土飛揚,慌張抬起頭,明明只是二樓,那光亮好似在五六樓般的高遠,看著看著,滿心只想趕快逃出去。

動動手動動腳,好像沒受傷,從二樓掉到一樓也沒事,我得要憋著,不讓笑聲太大。

摸著摸著,找到一扇小門,自己開門,所有人都嚇傻了,看著我拉著褲子,一步又一步的走上車,十幾分鐘後,他們才像是明白了什麼事情,紛紛打電話來問。

我也是十幾分鐘後才意會到,如果那貨梯是到地下一樓,甚至是地下二樓,或者我緊張伸手還是頭,後果都難想,因為,回到公司時根本無法走動,腳大姆指有脫臼的酸麻感,大腿還有腰應該是拉傷,對了,還有整條西裝褲(含四角大內褲)破碎從股溝裂到小腿,就是如此大的力道,讓我光著紅腫屁股在那些店員面前一搖一擺的走出店門……

我等老婆回家時才講給她聽。

「我從貨梯掉下來耶,你差點就看不到我了。」

她皺起眉頭,「真的假的,你有怎樣嗎?」

我實在不喜歡她皺眉的樣子,「沒事,就光著屁股走出來而已。褲子被弄破了」 她拍拍我的頭像在拍狗,「明天去給醫生檢查一下。」

說完也不再理,忙著看大小兒子的功課。

我上樓開電腦,準備著玩DCS飛行模擬遊戲,螢幕停在啟動的頁面,一台墨綠色的UH-1飛在叢林上頭,旁邊選任務,遲遲地,我沒按下開始框,就對飛行搖桿發呆。

原來,我離死神的距離沒想像中的遠,近著呢,彷彿可以聽到呼吸聲,遊戲中飛行員死了可以重來,而我在黑暗中急速的墜落,並沒有重讀取的鍵可按。

我也不知道疫情期間那些往生的人,他們有意料到嗎?

想到這兒,遊戲也不玩了,直接放美劇「曼德洛人」第二季,為了是科幻,為了是古古,為了逃脫現實……

「你真的沒事嗎?」老婆突然出現在背後,抱著那件破爛西裝褲。

我還不及擦眼淚(因為正看到最後一集古古要離開的片段),只能用哽咽的聲音說。

「沒,沒事阿……嗚……古古要離開了……」

*

人生如戲,我真心不想要活在黑色幽默的劇情中。

你呢?

有沒有一種,大千世界都活在心裡的感覺,看它像花就是花,見它是枯葉就是褐黃。

三個喉嚨巨痛的人,兒子老婆加我比手語給小兒子看,像在玩康樂遊戲。這病怪在沒藥醫,只能等它自己好,老婆死了心就是要笑到最後,用中樂透的心態來渡過一週,吃最好的,用最好的,當是投資到時候再拿幾倍回來。

我的部份不好說,裝病裝可憐(給長官看),演熱愛工作的樣子(給員工看),也要演沒事的樣子的給老婆和孩子看。

我們當然也可以演病人,受難者的角色,大兒子就演得很像,一整天就看他在床上躺著,老婆明明喉嚨痛如刀刺,卻努力著讓自己開心,用沙啞的聲音笑罵外頭的柴犬米諾(牠的故事也很多有機會再寫)叫牠回家,不可以因為屋裡人生病就跑走,也因為發燒睡不好,我們乾脆就星光說剛剛夢到的鬼故事。

夢到了一直在找小孩,夢到了紅磚瓦房中我是隻豬,就是不知道那隻被拖去的是不是我老婆……

看開看開,遠在台中的外婆也在這段期間過逝,因為疫情,沒見到最後一面。

我沒有夢到外婆。

真正可憐的是子誼,國中年紀一六三公分,和他媽媽一樣的苗條,卻跟我們有一餐沒一餐,心細如他也要擔心爸爸媽媽還是哥哥什麼時候會好起來?要不就要每天被媽媽問,奇怪,你怎樣沒確診?

但,他不覺得自己可憐,其實這樣也很好,就他一個人可以無病痛的「休假」,又沒有人真正限制行動,把每小時到處去探探當成工作,端茶送藥玩狗打球,只要不出聲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我看著他來找,難得的跟我聊起天,眼神有開朗自信。

窗外豔陽,花了很多時間在應付公事,明擺著這個月業績完了,沒關係,我一直是用想像力在工作的,比方說如果我可以有多幾個員工多幾台車,如果我可以把整個台東市都變成我們的客戶,想像著,說不定因為我確診,客戶發現這有點危險(萬一我沒了),會跟我都叫點貨。

老婆就在小客廳旁的沙發上滑手機,伴著,她說她也是在辦公,但,我老感覺她是在玩股票要不就是看有沒有好吃的外送。

等我們全都陰性,站在向晚的徐風中,有桂花香,那些吵死人的鳥還在東叫西鳴,怪了是我鼻子一直有種酸酸的感覺,像是秋風涼風的味道,像是我第一次離家到台中補習晚上等公車時,空氣中那種金屬味道,像是,阿公過世時,我看著那株桂花的鼻子湧上的酸意。

拉著老婆的手,素顏她開心得像小孩,我問,「你有沒一種奇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

「鼻酸的感覺。」

她把捏在手上的衛生紙給我一張,「流鼻水啦,你兩個兒子也在流鼻水。」

剛做完快篩都這樣……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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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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