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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13 02:21:55瀏覽5311|回應0|推薦11 | |
一、前言
《月球姓氏》像是一張蜘蛛網,以記憶的絲線,串起自己的父系、母系和妻子的母系。用記憶把過去撐起來,在陽光下密密地接合,絲絲可見。 在記憶的皺褶裡,他打算拼湊出什麼樣的歷史?在不可全然確知的記憶裡,在日記、親友的口述和自我的想像,建構出一個時代。那是來不及參與的時代,或是正在發生的時代,像是活體一般,他的血液正汨汨流淌,穿過記憶的縫隙,鮮紅而真實。
二、時間凍結的敘事策略
《月球姓氏》用「記憶」建構敘述者身世的地圖,他的記憶在地圖上游走。以二十一個篇章,不斷進行遷徙,有如流動的人生,漂浮而不安定。 駱以軍曾經談到他在《月球姓氏》所用的技巧和表現意圖。他表示: 這個故事的構想,源於一個「時間凍結」的小說妄念,《月球姓氏》意圖以「我」的有限三十歲時間體會,召喚、復返、穿梭「我」這家族血 裔,形成身世的那個命定時刻。所以我的想像中,每一個章節宛如一個電腦遊戲的儲存檔案夾,每一個章節的啟(故事),皆如一二三木頭人的咒語解除,皆是一封閉時空內、一組人物由凍結狀態解凍、開始搬演「當時」那命定時刻的戲劇現場。那傷害、耽美、誤作決定、陰錯陽差的一刻。[1]
時間凍結的意義,我們用其中一個篇目「鐘面」一詞來說明之。 時間和空間本來具有不同的意義,但是「鐘面」卻把時間和空間納入了一個等同合一的範疇。換言之,即把時間的連續放入空間(鐘面),以進行無窮盡的分割,時間變換成碎片,無限分割的結果使得時間永遠走不到下一刻。這是時間的空間性書寫。 從篇目,可以看出駱以軍對「空間」的重視。 (一) 有、無特定指涉地點
1. 有特定指涉地點:「中正紀念堂」、「中山堂」。 2. 無有特定指涉地點:「火葬場」、「辦公室」、「超級市場」、「廢墟」、「醫院」、「校園」、「KTV」、「夜車」、「鐘面」、「機場」、「公廁」。 「我」在任意插入抽離的斷裂時間長河裡,穿梭在不同的場域,企圖追尋、創造關於父親或是妻子家族系譜的記憶。 有特定指涉地點,包括「中山堂」篇章,寫到228事件的過往,當下的混亂與死傷。但此地同樣也有歡慶、熱鬧的舞台演出,也有他和父親看電影的事件,父親留下劇烈的哭泣淚水。沒有關係的事件,在不同的時間點上,各自發生。 而在「中正紀念堂」,則寫到了敘述者的「迷路」經驗。他以為他「抄近路」可以回到靠近他家的永和路段,不料卻無意闖入「巨大的工地」,在那又餓又渴,不由得哭了出來。這種「抄近路」的方式,可否和對照敘述者想從母系、妻系尋找自身身世的方法,是否是一種錯誤呢? 另外,有一個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鐘面」一詞。前面以談到此意涵,以有限的鐘面(空間)去承載了時間,並不斷切割,形成文本的重要書寫策略。
(二)語詞的流動感
1. 動態語詞:「逃難」、「升官」。 2. 遷徙不定的語詞:「夢裡尋夢」、「漂流的日記簿」。 具有動態性的語詞,很容易為讀者塑造了一個遷徙的圖像,這樣的影像能幫助讀者進行一趟書中之旅。而駱以軍在此,或許是在傳達一種漂泊、不安定之感,就像是夢一樣,並不真切。同時就算是「日記簿」,卻不能夠百分之百的確定,那必定是真實的樣貌,仍舊是「漂流」無所憑借。
(三) 自然與人為的區分
1. 自然:「山丘」、「黑色大鳥」、「大水」。 2. 人為:「動物園」。 從自然和人為來看,有意圖用二元對立的效果,將之分成兩大陣營。不過從中有可見其交互影響的效果。其中「黑色大鳥」以一個傳說入手,「山丘」一篇,寫到「青蟹的身上伸出了一隻女人的手。那隻手『像水蔥一樣』又細又長。」[2]在自然的景觀中,出現了人所編造的傳說、神話鬼魅色彩,簡化了自然和人為的對立,將兩者合而為一。 而「大水」的天災不可抗拒,和「動物園」則談到了人為的戰爭,都是討論到了災害,這個部分出現了「不可違抗」的命定,這就好像是漂浮流動的身世一樣,有不可拒絕的感受,「我們那樣被定了身世」[3]。 而這種被規定的身世,如同在這座虛擬之城的「紀念堂」,那裡所規定的禮儀、律法,都是我們需要遵守的。我們記憶細節,直到日後敘述者和哥哥比對記憶的時候,往往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因為「他們在一夕之間撤離了遺棄了這個憑空搭建的城鎮」。[4]在此,我以為駱以軍批判了當權者的中心論述,以為建造一套自以為的官方說法,意即代表了全體人民的記憶,這是主流的歷史觀點。然而有一天崩壞之際,毀壞了人們的信仰,人們只好到空無一人的街頭上大喊:「王八蛋」。[5]
三、記憶的模糊,光的失焦
「那彷彿是早早就黯滅在光度很弱的房間陰影裡的一張臉」[6],充斥著緩慢、遲滯的懶散,病厭厭的沒有生氣。亦可見恍惚的光,「在一個天光浮晃的白日裡」[7]、「我的臉浮著光疊印在窗面上」[8],或是令人暈眩的烈日之光,「整個街景被白日曝光成一種光的顆粒如沙崩落的不確定構圖」[9]、「在那叫人發狂的,像白色膠脂稠糊地穿不過去的強烈日曝」[10],死亡、衰敗的意念,消沉的氣氛籠罩在整篇故事之中。 在記憶的大河裡,隨便下一顆小石子,都可以看見漣漪。水波,一圈圈地從中心朝四面輻射出去,以連帶效應一般的影響更遙遠的記憶,牽一髮而動全身。於是,我們「漂浮在時間緩慢流動、失重的一團暈糊裡」[11],迷迷糊糊的姿態,任憑「暗影中曝光湧出的片段」[12]一幕幕搬演,謝幕。 這些光的變化,都帶領敘述者重回過去的場景,「後來我發現你一直以為時間是朝前流淌,其實不然,時間是倒著走的,而且像是早期那種粗糙的動畫,背景是蠟筆畫好動固定的街景……動畫的時間動感只在於前景那個皮影戲偶般孤伶伶人物的連續動作……」[13]這裡的時間的流動性,並不在於時間的轉移,而是透過場景的轉換,乍看之下好像不同的時間銜接出時間的連續性,然而這其實是許多的碎片,東一塊、西一塊,拼拼湊湊才能夠看出事件的前後關係。 記憶,是一場符號與意義的比賽,誰可以當家?符號只是符號,任何的記憶片段都是符號,不可能取代意義的呈現,所有的追索,該怎麼找尋答案?敘述者「就那樣站在曝光反差的暗色暈眩裡」[14]無法抗拒,僅能面對一波波前行記憶的浪潮,隨之漂流。
四、「我」歸屬何方?
(一) 母姓為邊緣
「我想像些祖先們互相客氣地拼挪著位置,讓大家都可以擠進那一小塊小小的神主牌裡。他們並寒暄打屁:『啊,你好你好,貴姓?』『姓張。汝咧?』『哇嘛姓張。』『是啊,真巧。啊這邊這位?』『哇嘛姓張。』『有緣,有緣。』……」[15]因為相同的姓氏,打開了話匣子,也展開了親友聯誼會一般的熱絡,這是姓氏認同的另一個面向。姓氏,代表著許多世代之前的情誼,代表著共同的歷史記憶,固然至今早已無法探究多久之前的親屬關係,但是總是可以增加彼此的情感。 「我」的哥哥先從母姓「張」而後才又改成「駱」姓。從姓氏上推系譜,追溯出家族的本源,但是就父系傳統來推知母系這樣的旁支,是難以取得認同。父系血脈的傳統是中心的論述體系,母系則為邊緣。 「我(或我姊)有那麼 這位哥哥,並非不是爸爸的親身骨肉,只是姓氏的不同,血緣一樣繼承父親,只是我們知道,姓氏是父系社會裡的權力象徵,所以小孩歸父姓,妻子冠夫姓。沒有了姓氏的加冕,發言權有如被剝奪,如同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以故事中的「哥哥」這個角色來說,在「駱姓」的手足之間,因為姓氏之故,受到無情對待的近一步圍剿,更顯出差異之外,還可以見得少了姓氏的加持,自己不過是「別人」而已。焦慮日漸強大。
(二) 身世追尋
敘述者雖然始終為駱姓的子孫,但是卻難以定為自己的身世,其中最大的問題,來自於其庶出的身分。父親的大陸元配若珊,上還有以明大哥和霞霞姐,所以自己的身分站在尷尬的位置,而母親同樣扮演相似的角色,被迫扮演《四郎探母》的苦情人物。拿出大把的錢財,打好金鍊子像似討好對方處在卑下姿態,可是一方面又會講出「還不就去看看那位去了」[17]身為兒子的敘述者清楚嗅出其中的火藥味,知道那女人就是母親的情敵。
庶出的身分令人不快,另外也由於父親對於家庭的輕忽和與不同女人的複雜關係,更是讓敘述者不知該如何確認自己的定位。父親沒頭沒腦地離家,敘述者想像父親莫名其妙地起身搭上相反的火車,可能是為了許多原因,而其中一個,也許是「我只是為了另一個女人」[18]。
「在我父親的腦袋裡,其實最後塞的是幾只各自設定了不同時間的鐘,它們急緩快慢各自滴答滴答地走著。你無意(或有意)碰了那一只鐘的按鍵,我父親就會即單純而機械地進入那只的有效時間邏輯裡。」[19]隨意切換按鍵即進入不同的時間裡面,而這些時間看似走動,但是其卻是凍結的,以不斷切割的方式,突顯出空間的重要。這正如「當一個人死去後,他只是在表面上死亡,實際上仍活在過去……所有的時刻,過去、現在,未來,永遠存在。」[20]換句話說,死亡是時間的停格,所以不會移動,過去仍是過去,現在仍是現在,而未來仍是未來,其
所強調的依舊是時間的切割。敘述者穿梭在不同樣的時間點上,然後停下腳步觀看事件本身的變化,而這些不斷切割的部分毫無章法,碎片難以連結,看不見關聯性,僅可以看見其流動的想像和體會。
駱以軍在書寫敘述者尋訪家族史的時候,所採用的方式是以敘述者父親為中心,父系僅有「我」、父親和祖父三人,就這樣子而已。外加庶出的尷尬身分,迫使「我」從母系、妻系身上想要找到依附的力量。「我精赤著身子和妻相對而立,她同樣也是全身一絲不掛,我好奇而色情地盯著他一身優美安靜的裸體……這時我突然發現有兩條掛在我的胸前,上面覆滿白色的腿毛,原來是我父親赤身裸體採騎馬打仗的姿勢跨在我的脖子上……」[21]相對於自身單薄的系譜,妻子的家族卻有如倒插金字塔的龐大家譜,好似李棠華特技團的腳踏車表演,上載疊堆鏈結的人們,令人吃驚!(三) 族群與語言上的「異鄉人」
敘述者「我」和「他」來自於「外省第二代」開口就是國語,在不及學習河洛話之前,面對龐大的本省人族群,因操持的語言不同而產生了族群的隔閡,難以進入他人的語言體系,自身則成了被「排除」的孤影,僅能踽踽而行。 「我」和妻子到澎湖娘家去,時常處在「一開口說話便和周圍的人格格步入的苦惱之中。」[22]語言的行使本身是一個表情達意的溝通管道,但是當語言不能夠始用在溝通之下,則喪失了它的功能。同樣的,當「我」無法言語的時候,可以視為一種權力被剝奪的情況。而「我」不由自主產生的焦慮感,一但無法對抗這外在的環境,則無法取得對等的位置。 「後來我父親的台語已經說得非常ㄌㄧˋㄉㄥˋ了,事實上他已經說得比我好了。但還是常被人從計程車上趕下來,他一開口人家就認出他來了。」[23]語言的差異,馬上被分裂成兩個分屬不同的國度。語言,是對話的窗口,如果消除了語言的功能,一同失去了權力。族群的不同,本身具有某種灰暗地帶,因此有心人操弄這樣的尷尬身分,掌握了省籍的差異,刻意擴大分裂,施予詭計,但上當的人並非少數。 文本中記載一個從小學到大學各種需要填寫籍貫的表單的學弟,他總是填上「察哈爾」,直到多年之後他才知道,「察哈爾省早已被併入松花江省還是嫩江省裡去了。」[24]原有的歷史經過演變,身份也轉換,在轉換的同時,失落了什麼?我的身份來自何方,究竟有沒有這麼重要? 友陸的新婚妻子,對著「我」說出「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河洛話……(她不是印尼人嗎?) (原來這裡的唯一異鄉人就只有我而已?)」[25]印尼人說出標準的河洛話,這時「我」懷疑起自己的身分,我究竟是來自何方呀?「異鄉人」的困惑、不安,只有自己可以對抗,沒人幫的上。
五、結語:
《月球姓氏》表現了可望不可及的想像,月球是繞著地球轉動,並非主體,所以位屬配角。而時序的混亂、切割和斷裂,無法達成尋根的目的。不過我們爬梳記憶軌跡的時候,能夠看出駱以軍「時間凍結」的策略,突顯出「空間」的重要。縱然敘述者始終沒有找到他所要的答案,因為所有的事件在切割的碎片中,依然拼湊不出他所希冀的原貌。 身世、語言和族群所面臨的尷尬處境,駱以軍透過事件的開始、過程、結束(或是沒有結束),鋪排出當下那刻的困窘和反省。不論是耽美或是錯誤,都是時間凝凍的華麗產物,地球上的人們,想像著月球的姓氏,在虛實交錯之間,滿足其異想奇思。
※參考文獻:
1. 駱以軍,《月球姓氏》(台北:聯合文學,2001.1.5) 2. 駱以軍,〈停格的家族史──月球姓氏的寫作起源〉,《文訊》(2001.12) 3. 徐宗潔,〈我們那樣被定了身世——論駱以軍《月球姓氏》與郝譽翔《逆旅》中的姓名、身世與認同〉《第七屆青年文學會議論文集》(台北:文訊雜誌社,1993.11)
[1] 駱以軍,〈停格的家族史──月球姓氏的寫作起源〉,《文訊》(2001.12),頁100。 [2] 駱以軍,《月球姓氏》(台北:聯合文學,2001.1.5),頁214。 [3] 同註2,頁52。 [4] 同註2,頁53。 [5] 同註4。 [6] 同註2,頁107。 [7] 同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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