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城有一個響亮在西方人耳目中的名字: George Town,當十八世紀的航海風雲與殖民煙雨都褪去了光環--------呼喊George Town這座城市的名,就可以直接帶你回到那一頁刀槍血淚掙奪史和香料進橡膠出的港埠繁華裡,歷史痕跡向來不許人們輕易遺忘,如果你來過檳城,相信你會頷首同意我的論調。
在挑高的拱柱餐廳用畢早餐,我向Kim我的旅店老闆索了一張檳城地圖,Kim問我今天打算去哪兒走踏-----------
「………。」
我一時語塞,於是他在櫃臺資料架上東抽西取的,又多塞了幾張觀光指南給我。
唉!其實心裡面本來是想直截了當問他『天涯海角』位於何方?可是……昨晚在Dome裡研究過許多資料,也和我久蟄大馬的韓國室友閒聊了一會兒,卻怎樣也打探不出一則攸關『天涯海角』的線索,而Kim是華人後代,大廳彼端Kim的父親不時還緊盯電視機裡過了季的張菲『綜藝大哥大』節目在那兒自顧自發笑----------,是近鄉情怯嗎?面對Kim,我反而開不了口,乾脆轉身豪邁出發,心想靠這一雙腿、一張嘴我不也來到了檳城, 管它什麼『天涯海角』海角天涯的,大不了就是走到山和海的交界處嘛!跳上開往海洋的公車準沒錯。
我問司機大哥這輛巴士是否前往國家公園?巴士大叔聽懂了National Park這兩個字便急著要我下車:
「There…there….there….」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到對面馬路搭反向巴士啦!但……大叔啊大叔,你用不著那麼焦急的趕我下車啦!因為搭錯車這事,別說在國外,就連在台北我自己的故鄉,人三不五時也要出個小差錯,然後我們才有機會進行思考、調整修正,以至後來水到渠成的以嶄新思維重返人生軌道。果真不幸我坐錯車,大不了就來它一趟檳城巡禮嘛!甚且當下我的確需要縱覽這座素有『印度洋上的綠寶石』美譽的南國古城哩?!
沿海岸向西伸展的北部濱海公路處處可見蒼翠綠樹、金色海灘和峭壁懸崖,不管是酒店林立的鮮花岬或是水上活動、手工藝紀念品攤販群集的巴都丁宜海灘,在在都是西方觀光客酷愛停足的度假勝地,隨著巴士緩慢的爬行,我除了感受到高度的迭升亦驚豔於北檳榔嶼的蔚藍美好,不知不覺嘴裡哼唱起已故歌手鄧麗君的小調:
椰風挑動銀浪
夕陽躲雲偷看
看見金色的沙灘上
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
眼睛星樣燦爛
眉似新月彎彎
穿著一件紅色的紗籠
紅得像她嘴上的檳榔
她在輕歎
歎那無情郎
想到淚汪汪
濕了紅色紗籠白衣裳
哎呀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只十六吧
舊夢失去有新侶做伴
當年學唱這首歌的少女,絕對想像不到有一天她竟能瀕臨歌詞現場,如果說「嘴嚼檳榔」在稚少的我聽來是件無法理喻且煞風景的粗俗事,那麼現在請讓初抵中年的我謙卑懺悔:
因為不管是「紅色紗籠白衣裳或她嘴上的檳榔」,在這幕碧海藍天下,連款款拂面的微風都幻化成攝獵妳眸光的熱帶慵懶,讓妳不得不為南國閑逸的情調神魂顛倒,就算是西方男性嗜好南亞女子陪伴的說聞亦不足令妳驚疑了!妳知道在某種環境、某種氛圍和某種時刻裡,再冷酷堅強的人亦將如摧枯拉朽般向現實倒戈,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失足在屬於自己的那片荒蕪寂寞裡,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在弔詭命運捉弄下兵敗如山倒……沒有一個人例外。
放縱的思緒在司機先生大喊Last Stop的聲音裡又飛奔回主體,原來我真的已經來到地處山之濱海之涯的馬來西亞國家公園入口處了!一下車,由印度夫妻經營的小吃攤立刻留住我的腳步,我向他們Order了一杯冰咖啡,好奇印度人調理咖啡的手法和我在島嶼上品嚐的咖啡有何不同,結果發現製作過程其實大同小異,只是聽得懂英文、個性熱情外向的妻子留意到我說No Suger時態度的認真,端上桌的冰咖啡竟那樣切合我的脾味,於是當下我便決定只要時間允許,回頭必來這攤位搞定我的午餐,其實餐點價格的經濟實惠當然也是主因之一,我不想在國際飯店密集的觀光勝地為了一頓午餐透支我的旅行預算-----------------
旅人呀旅人,妳的目光為何如豆?!妳的腳步又為何如此顛危?!
入山前我將告示牌上條列的注意事項一一細讀:
……小心猴群和天氣變化;
……嚴禁於國家公園內野炊、點火或砍拔林中樹木與植物;
……務必結伴入山---------------
你說……我應該前進還是後退?
入園門票已買,我向來不和自己的錢包開玩笑。
攀走北馬國家公園的行程計有一日、兩日或三日的規劃,我因獨行又沒準備太多飲水,所以只打算走完前幾個景點就回頭閃人,都怪告示板太危言聳聽,原本鬥志高昂的我竟也開始擔心如果在深山裡遇上滂沱大雨害身體失溫,如果突遭獼猴攻擊抑或被惡人劫財劫色自己又該如何全身而退?於是我一再調整自己的步伐,盡量維持有點黏又不算太黏的距離好配合前方那對情侶的腳程,誰知道他們尚未走到第一個景點就在海邊涼亭裡你濃我濃的坐了下來,我只好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超越他們復頻頻回首眺望,真希望他們可以跟上來與我為伍,既來之則安之吧!我在心裡這麼跟自己說。然而……國家公園裡山與海接銜的景像實在太迥異了!讓我不自覺的就將雙腳滑向了海灘------------
首先是那一塊又一塊鋪滿怪東西的岩石吸引了我的注意,自認與海關係不差的我實有必要下海一探究竟,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一顆顆的岩石變成海裡冒出的釋迦?是我們未識的風化或海蝕地形嗎?我竭盡腦汁用知識、常識和看電視時所得的學問苦思,總還不及親臨現場----------------
哇!這蜂窩一般的孔洞還真是鬼斧神工啊!原來……原來它們是貝殼或蟹類的家!?剛剛走在涯岸步道上還誤以為它是人工雕花,如今細看,才知道它們比含苞待放的花朵更加細緻動人,如果可以,真希望它們能夠盛開在我家陽臺花圃,因為盆栽的高貴與脆弱,就像情人敏感難測的心思,只要有一點閃失,長久付出的感情和等待,照樣換來一園乏人問津的荒蕪。
我沒有在岸邊停留太久,原因是還有幾個設定好的景點要走。行過第一座吊橋需做標的抉擇時,萬萬想不到自己害怕被靈長類動物圍攻的心情竟遠大於被人綁票殺害,難不成我對人性還是存在不可救藥的信賴?!既然這樣,那我為甚麼要從艱難詭譎的職場逃跑?!
指標上有三個選擇?
A.Titian Kanop 500m(我看過手冊,那裡會有猴群出沒。)
B.Pusat Pelawat 930m(Visitor Centre。)
C.Teluk Aling 770m(USM大學研習營,類似救國團活動中心。)
最近和最有意思的景點我都沒有先選,雙腳二話不說就朝無聊的遊客中心開跋。
保護區裡綿亙的寬葉林和盤根錯結的植物本就適合登山客有意或無意識的慢走漫看,我這趟朝山和海交界處而來,急欲找尋的其實是與過去戀人蜜語甜言時他提到的一段經歷:
戀人說:
「過去我們都曾經信誓旦旦要追隨所愛的人到天涯海角,有一天當我在檳城漫步,『天涯海角』這四個字沒預期的就闖入我的視線,當時我的心情激動,多麼希望自己心愛的人就在身邊,多麼希望能和她在此緊緊擁抱....。陪我一起散步的當地友人告訴我:在『天涯海角』互許未來的男女,最後都能天長地……。.....有機會我們一塊兒去.....。」
為君一席話、為了追悼那段無極而終的戀情,我傻傻一個人跑到檳城吹海風、讓日曬,還要在賞盡鄰近幾座金沙灘後,掙扎著問自己到底該不該將搭建在樹腰上隸屬馬國特有的空中步道給獨漏,原因是那裡猴群忒愛聚集。
我把背包緊緊抱在胸前,當手指感覺到袋子裡飽滿未開封的零食厚度時,還天真樂觀的想著:若真逢猴子攻擊,我至少可以賺到比別人多出三包零食被搶食一空的時間,我一定得好好把握那段黃金時間趁隙逃命。
在兩、三尺高的樹林間縱走,恐怕也只有我的偶像基諾李維主演的那部『漫步在雲端』電影片名能夠傳神形容出那感覺吧!吸入喉嚨深處的盡是鮮爽不過的芬多精,至於猴群哪!牠們還真是俏皮愛現,除了不斷徒手抓魚卻又屢屢失敗的模樣滑稽可愛外,猴群們互梳毛髮、互相捉挾的畫面真也讓人忍不住想笑,趁著遊客尚多時,本想拿出背包裡的乾糧與之分享,回頭看見告示牌上寫著要遊客遠觀為宜、切勿餵食,於是我立刻打消這個愚蠢的想法,不管怎樣,我們來者是客,大自然的生存法則豈容我一時悲憐好玩的心態破壞?我應該尊重小猴們急欲學習捕魚的昭昭之心,有一天小猴們遲早會捕獲大魚的,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到時猴爸爸和猴媽媽將以他們的小猴為榮。
由檳城國家公園折返途中,天空開始下起細雨,我看過熱帶雨林突起暴雨的紀錄片,心裡倏地一陣陰寒,於是我開始在漸呈軟濘的山路上趕路,眼看輕薄的外罩即將被雨水浸透,心裡也開始蘊生些許不安,沒想到剛才轉過一個海灣,太陽竟無聲冒出頭來,剛好供我烘乾這一身的濕漉。
「哇!出口到了耶!」謝天謝地,我又完成了旅行手札裡的一小段規劃。我承認我是莽撞的……但……莽撞而勇敢,這三個多小時的森林獨行,別說是一個異域女子,就算對當地人來講也純屬冒險,其實自己心裡明白能夠無恙步出這座森林,不是主的保佑、不是運氣好那還會是什麼?但是……如果你的心裡有塊傷口,如果你不清楚這個傷口它到底癒合了沒有?你只是過著每一日都Copy前一日的沒有休止符的日子,你再也沒辦法感覺到自己的喜、怒、哀、樂,唯一的記憶就是自己受過傷,妳知道自己痛過、妳知道妳彷彿死過一次,但後來妳復活了嗎?像浴火重生的鳳凰或是……妳僅如撲火的飛蛾,在壯烈的殉情儀式後就與這世界天人永隔?妳不知道,妳沒有答案.....。
不,妳要來尋回妳自己,妳要來感受很久很久都不再能感覺到的心動與震憾,妳要累,妳想要很累很累,然後再睡上一趟香熟好覺,妳想要找回有血有淚的自己,妳要從那一大片陰霾裡走出來,就像妳穿越這座迷霧森林,方才的恐怖驚懼證明妳還活在這個人世,妳知道妳的心未死,然而過去種種即便近如昨日卻亦無法重頭------踏出國家公園的Gate,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將之慢慢呼出,妳告訴自己:活著真好!以後的行程再也不要這樣沒理智的冒險,妳要Enjoy自己一個人的旅行,到不到得了『天涯海角』其實已經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妳想祝福妳那有緣無份的戀人,因為妳知道愛上一個人何其容易,但求天長地久卻需機關算盡,偏偏妳的數學天生不好……。就像妳一頭撞進George Town White Coffee館一樣,妳無法料想身在異域卻彷彿人在台北一般,還能和這麼醇美的咖啡相遇!?
從西岸搭乘巴士下山,熱島的陽光一直緊黏著身體不放,眼看城市的倩影已經出現在不遠山腳下,同乘的那位陽光大男孩也已掏出牛仔褲口袋裡的車票預備要下車了,他回頭看我,給了一張青春微笑和打啞謎式的口型:
「George Town is here.」他說。
「Thank you!」我也無聲感謝,逗趣的對話方式讓坐在巴士上的我們都會心笑開來了。
其實……這樣的感覺已經足夠,我們不一定要和旅行中遇見的每一個陌生人續攤或留下聯絡方式,我們只消記取彼此相遇時一塊兒等車、轉車又上車的巧遇機緣,和妳問他這巴士是否開往George Town時他熱情要你尾隨的溫柔提攜便足夠讓妳在異國獨行裡暖和身心了!再多一點,恐怕就是牽絆。
不過George Town White Coffee不是,既便續杯沒有半價,想點午茶套餐也沒有Special Price,我還是在一杯咖啡飲盡後又Order了下一杯,誰教我現在才明白Menu上所謂的George Town “White” Coffee其實是咖啡、牛奶和Suger都同樣濃稠甜郁的招牌咖啡?!喝完這杯甜ㄗㄗ的咖啡,入口即化的Chess Cake卻才剛剛送來,此時不點它一杯George Town “Black” Coffee做搭配更待何時?就說我對咖啡大小眼了嘛!整趟行程一遇上咖啡我就變成了貴婦,即便身穿短褲棉T,我依然拿出背包裡的中英文書,悠哉的閱讀了一整個窗外烈日高照的下午。
當時我心裡那麼想著:1786年登陸檳榔嶼的法蘭西斯‧萊特上校恐怕也不懂得要如此品味George Town 的White & Black Coffee吧!在這浪漫恬適的南國古城咖啡館裡,我放下書本,又哼起小鄧的『南海姑娘』:
椰風挑動銀浪
夕陽躲雲偷看
看見金色的沙灘上
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
眼睛星樣燦爛
眉似新月彎彎
穿著一件紅色的紗籠
紅得像她嘴上的檳榔
她在輕歎
歎那無情郎
想到淚汪汪
濕了紅色紗籠白衣裳
哎呀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只十六吧
舊夢失去有新侶做伴
舊夢失去鐵定會有新侶做伴,但檳榔……真還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