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紅土坎"前往北馬檳城這一路上我睡得很香甜,一則因為預估抵達"北海"的時間最快也是五個鐘頭之後,而前一夜在邦喀島的失眠,更促使我在車輛越來越稀少行車速度越來越飛快的高速公路上如醉酒般昏睡，我之所以會在三點左右清醒,純粹是被西斜的陽光螫到雙頰刺疼,睜開眼睛猛然一看,環繞車身的竟是一座比一座還要藏青高峻的山嶺，眼前景致和過去一週我所認識的馬來西亞截然不同,它.....該怎麼說呢?它甚至有些中國...........,唉!我的意思是-----我好像上錯車了?!我的目的地是一座熱帶島嶼上風華絕代的湛藍古城,何以這輛巴士卻帶我深入群山夾擊的蓊鬱內陸?!這下子,我是怎麼也不敢闔眼了-------

    馬國公路系統的發達是一週來我所眼見為憑的,它能載你抵達任何一個你想要去的、說得出地名的大城小鎮,像今早我從邦喀島離開回到中馬大城怡保,本來是預備搭火車前往”檳城”的,想不到一下車就看見售票室的玻璃窗口上紛紛標示著Butterworth這個英文字樣;前一天晚上在我例行的行程研究裡早已經熟背:

欲抵”檳城”務需在英譯名為”Butterworth”的北海站改搭渡輪前往。

怎麼這下子得來全不費功夫?!把票賣給我的大嬸還跟我說半小時後就有一班直達北海的巴士即將發車!?不過根據我在吉隆坡Puduraya Bus Station和前一次同樣在這怡保站裡苦候巴士數個鐘頭才得以上車的慘痛經驗,這一趟前往北海,我已不抱準時出發的打算,只要自己搭上該上的車就好,餘者就隨馬國人的節奏起舞吧!買好車票,我索性拿出數位相機靜靜回顧自己在島嶼浪行三日的點點滴滴--------

    「 you go 『Butterworth』?!」

    「???????」我沒有聽見有人對我說話。

    「 you go 『Butterworth』?!」

    「………Oh!Yes,I’m.」沒錯,我沒聽錯,我確實是要到Butterworth的,只是在腦海裡將英文地名轉換回中文還需花上一點時間,等解碼完成,我才意識到那說話聲完全是衝著我來的。

    「Now! You go.」要不是那位頭罩紗巾、身著傳統服飾的售票大嬸,由櫃台內舒適的高腳椅跳下逕衝門外提醒我上車的話,那日恐怕我就得留宿在怡保了,可回頭想想,當時匆匆忙忙跳上巴士又否是個明智決定哩?!如今環顧四周綿延的高山,每一座都像隻巨獸,隨時可能吞噬我對這趟旅行的周詳規劃與無限想像,然而現下的我卻是一點退路也沒有,畢竟剛才已經在巴士上毫無警覺性的昏睡了四個鐘頭,現想回頭恐怕為時已晚,如今我只能了自求多福邊行邊打算了!

     觀察沿途景物,我發現不時就有一兩間寺廟藏匿在這地廣人稀的靈秀山水裡,由於萬里無雲,日光力道的強勁總將路旁不知名廟宇烘托得莊嚴神聖,讓一點也不清楚當地宗教信仰的我,不但沒有恐懼反而心生幾分安定,中國人說:心誠則靈,如今我只有更虔誠的領受。

     其實,我有八成把握自己沒有來錯地方,因此這一時半刻心裡暫還感覺不到害怕,我想我一直是個比較杞人憂天的人吧!慣常以來,我還蠻相信第六感這種東西,回朔過往生活點滴,我們不也經常驗正自己直覺的可信?!像左眼皮狂忘亂跳就會有教人難過的事情發生,而這脈動若是出現在右眼皮上方,則是預報喜事即將臨門,如今我的身心平靜、血壓正常,預料應當不是什麼壞兆頭才對-------主啊!請您保佑,這只是我整個旅程的第三站而已,請不要那麼快就打擊我的自信心好嗎?我不會甘願就這樣高舉白旗的,我不甘願。

    都說車程是五個鐘頭長的,我的分針明明也兜了快個六圈子,為甚麼秋水已望穿數回仍巴不到北海車站的身影?!但是,我確實能感覺到車窗外景物的變換,連植被和天空的顏色都已明顯不同,我知道我們就快要逼近一座城市,因為天光漸趨污濁,而那隘守檳城的北海想必是座工業大城,遠遠的我就望見從高危囪柱裡冒出的幾縷白煙,我還嗅到汽機車排放出來的油煙味和屬於工業城市特有的忙碌氛圍………

     我沒搞錯,這正是有無數大輪停泊的”北海”站,我也沒有搭錯車,Butterworth的工廠林立和位處西馬交通要塞,早就讓它成為鐵公路甚至是海上交通車----渡輪南來北返的重要樞紐,欲前往”檳城”的人,特別是我們這些觀光客,沒有誰能夠輕易將它走丟,熙來攘往的人流都只因為它是前進”檳城”的必經之地而牢牢將之記下,它的價值是因著檳城而高漲,我不想自己一輩子就像北海之於檳城的關係,所以決定在中年叛逃--------

     搭乘渡輪前往檳榔嶼前,我已經將三天後要到麻六甲的車票買妥,一切只為自助旅行手冊上說:

遇上當地假期或學生長假如果不提前預訂火車票,到時鐵定望票興嘆;

所以我除銘記在心亦付諸行動,我不想太多不可控制的變數打亂這趟行程的節奏。等南下麻六甲的火車票一到手,我便拖著行李箱隨人潮匯入渡輪停泊的港灣---------

    別以為咱們在淡水八里和高雄旗津坐過摩托車和乘客共濟的渡船後我們就懂得由北海搭渡輪前往檳榔嶼會是怎麼樣的光景了!?直到自己投下5RM銅板,踏上那艘巨大雄偉可以運送二、三十輛私家轎車和數百輛機車與乘客飄洋過海的渡輪後,我才明白電影裡面看老外們開車上渡輪到對岸城市上班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在北海渡輪上,目睹夕陽沒入印度洋那一剎那壯觀的畫面,真的會讓人誤以為自己就是鐵達尼號上大難不死的『羅絲』,我很慶幸自己沒有選擇駝居台北,沒有酖匿在自己的舒適區,於是我醒悟;屬於我的這場中年叛逆始終是預寫在自己故事腳本裡的一場盛事。

     和全世界的夏天一樣,在熱帶島,你的手錶明明告訴你已經六點三刻了,可那光線依然追逐喜愛遊蕩、玩樂、嬉戲的行路人的腳步,但誰知我其實是個無家可歸的遊子哩?!才在檳城上岸,旋又墮入陸地的五光十色裡,來回盤桓一陣後,一位剛從當地銀行大門走出來的男子,突然成為我主動攔路問方向的路人甲(哈!他長得真是好看!),而且……我沒聽錯他竟要我等他一下,他說他已下班正好要去我的Guest House附近接小孩,可以順路送我一程!?我滿腹猜疑的辭謝了他的好意,卻換來他貼心遞給了我一張他的名片,他說我的目的地離這港口其實尚有一段距離,而我因為害怕被計程車司機海削,所以連車資多少都問明了大概,想他肯定是看出我這個背包客的憂慮,與其馬路上比手畫腳的指路,倒不如直接載我去省事----------可能是這一路上我還沒遇見什麼讓自己對人性失望的壞事的原故吧!疲憊的我再沒多說甚麼,我只是冷靜且心懷感恩的上了這位好心人的車。 


    十分鐘時間不到,轎車已來到檳城最鬧熱的街上,他把車停在路邊讓我下去,告訴我有甚麼問題可以隨時撥電話給他,臨去前還祝我旅行愉快----------啊!遇見這樣熱心善良的人,總是讓我在虎口拔牙般的一個人的旅行裡,暗自為自己的好運落下感動的、溫暖的淚水,只是我都會很快的將這些軟弱的象徵抹掉,深怕下一秒鐘就被路人洞悉我的無助與徬徨,徒引起不肖歹徒的覬覦而惹禍上身,我知道我必須到什麼地方都泰然自若、都像趕赴一場約會、都像有人陪伴似的從容,如此一來惡人才不會起疑,但是,我這麼努力表現出與現實相反的狀況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我是如此的不相信自己?難道我駭怕發現這麼多年來一直相信孤獨就是力量的自己,其實根本是個不折不扣、不能沒有人陪伴的膽小鬼?!喔!不--------不是這樣的,我知道原因是身在異域,凡事務必小心謹慎才會讓自己如此情緒化、又處處防衛吧!我相信這個原因是唯一合理也是貼近事實的真相。但我必需坦承,它同時也是阻擋這趟旅行可能發生的諸多美好主嫌,畢竟,我不就是來這裡掙脫台北生活的種種綑綁和死沉窠臼的嗎?為什麼在許多關鍵時刻我又拿它出來當擋箭牌死命保護自己?!難到只是因為我想要一路平安?人生旅行,我真的只求一路平安便了無遺憾了嗎?

     告別那位帥氣的父親,在充滿各色旅人的異國街頭,網咖、咖啡廳、南國情調的服飾店、西方人特愛流連的刺青工作室和酒吧一下子又模糊了我的方向,握著手上那張早已被汗水濕透的名片,我始終無法厚顏回頭找他幫忙,他看過我Booking的旅店地址,他告訴就在這附近的巷子裡,可是這條不算短的馬路已讓我來來回回踏了不下三遍了!我真的不想再這麼折磨自己的雙腿,還有我那可憐快要抽筋的手臂,我已經沒氣力在這茫茫大海裡撈針了,我需要進食,我需要睡眠,我需要一個落腳處---------但我不想打電話,雖然他真的長的不賴,雖然他看起來真的不像壞人,雖然他像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但是,我更相信的是，我自己一定辦得到。

    鼓足勇氣,我在整條馬路的霓虹燈都已鬧熱點亮的街道上仔細觀察當地形勢,心想再要堅持找到原先預約的Guest House只會更加損耗自己的體力,於是我改變策略,決定找一間安全的旅店就近住下，但這烏煙瘴氣的街頭哪裡是適合旅人泊岸三日的居所呢?拐進巷子另覓機緣吧!我不想住在酒吧樓上、或刺青店老闆兼營的背包客旅館裡,我擔心自己不是被人下迷藥洗劫一空,就是一覺醒來全身已烙滿各式動物花草圖騰的刺青,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希望那只是自助旅行夜宿異域裡猛然驚醒的一場噩夢,或者乾脆我就別再醒來會比較好過。

    不到最後一秒鐘,絕不輕言放棄;而且如果連最壞的事情妳都已經過,那不就代表好的部份亦離妳不遠了?!我又在心裡跟自己喊話,而且發現這樣的喊話其實還蠻有用的。

     檳城Guest House是整趟行程裡我所住過最美麗精緻、交通便利而且價格合理的背包客旅店,真的,一開始就是因為它古典的建築外觀才會吸引無家可歸的我的注意,原本還顧慮住宿價格是否是自己所能負擔,想不到大膽入門詢問後,卻發現住宿費用竟比我在邦喀島上的每一夜都來的便宜。以往Female Dome這個名詞對我而言只是旅行工具書裡的紙上談兵,說時遲那時快的它就這麼溜進我的旅遊實戰筆記裡?!而這也是這趟旅行裡我意外學會的幾個寶貴經驗之一,雖不足向外人吹噓,但它確實幫自己省下不少住與吃的預算,說來說去,只有那句我們聽了不下千百次的古諺最能完備詮釋我當時的心情:

     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

     原來所謂的Dome,就是多人共住的客房,簡單點形容就好像我們唸書時報名救國團活動住的那種六個人、八個人一間的房間,而我當天住的是四人一室的女性住房,可想而知當然也有純住男性的Male Dome和所謂男女混住的Mix Dome了!據華人老闆的解釋Mix Dome的房價最為便宜,但………得了吧!打死我也不敢住!我想有些錢我還是該花,既使我是如此緊摳預算，我想有些錢我還是該花………。

     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正當這些話言猶在耳,我竟然就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場迷途裡住進了信誓旦旦說「打死了我也不願住!」的Mix Dome哩!?更沒料到的是我還甘之若貽、猶入無人之地!?這段奇遇我要留到後面再說,我得先讓自己的五臟廟飽餐一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以這一身疲累,明天還去不去得了「天涯海角」流浪!?

    華人老闆說由巷子直走步行約莫十分鐘就可以看到鬧熱滾滾的「大排檔」,大排檔裡各國料理應有盡有,如果你想戀家鄉美食,臺南板條和油飯、滷肉飯或是牛肉麵都可以在那裡供妳解饞………。我心裡想:老闆先生我也還沒你想像中離家這麼久啦!外面世界的紅橙藍綠、環肥燕瘦都還吸引著我的好奇心與注意力,想家這個理由不足以讓我改變食慾這麼白癡的在異鄉選擇臺灣味,但是想家的心卻驅使著我要將自己的安危擺在首位,我會安全的回家的,那是我承諾Amy、承諾自己的話,我知道那也是我對自己下半輩子的忠肯信諾,但是人生旅行,除了平安,Enjoy----就是快樂盡興啦!其實更重要!

                 

     吃完海南雞飯和甜膩的馬來冰咖啡後,我徇原路回到Guest House,為了替明日行程儲備存糧,我繞出巷弄想到便利商店買些吃食和飲水,走出巷口餘光掃見商家牆垣上立著一塊告示似乎是甚麼金玉良言,由於弄巷的路燈昏暗,如果沒有緊捱牆面而過,路人很難分辯出馬路兩旁究竟是中國閩南氣味的磚瓦老屋或是十八世紀大英帝國的新古典建築,但是那塊巷弄地標卻石破天驚般攝入我的腦海,我心想先去把欲採買的東西備齊後再出來一探究竟吧!

     我會如此驚訝自有我的道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工作上的欲振乏力,生命裡一段笑過、哭過、痛過、無語問蒼天過的婚姻亦讓人迅速茁壯堅強,幾則無極而終的感情更是教人痛徹心扉的欲求逐放,我因人生的無常、情愛的弔詭而出走,想不到卻在異國的街頭又與之正面遭遇----------

     “Love Lane 愛情巷”;我沒騙你,中英文地名兼具,綠底白字大剌剌矗立於妳的眼前,妳怎能不因此聯想起自己漂泊無根的身世哩!?

      多年前在紐西蘭的奧克蘭城因為聽見王力宏的”落葉歸根”而淚到不能自己,今天的自己更趨成熟了,淚水當不至於這麼不經管束的又傾盆落下,但妳不得不想------王力宏的歌詞唱得太中人心:


舉頭望無盡灰雲
那季節叫做寂寞
背包塞滿了家用
路就這樣開始走

日不見太陽的暖
夜不見月光的藍
不得不選擇寒冷的開始
留下只擁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
遵守自然的邏輯
誰都無法揭謎底

喔～
遠離家鄉不甚唏噓幻化成秋夜
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幾分憂鬱幾分孤單都心甘情願
我的愛像落葉歸根

家
唯獨在你身邊


愛情不就是這樣嗎?戀人的肩膀與環抱就是我們的港灣；戀人的愛,才是我們可以歸去的家。


張繼在楓橋夜泊一詩裡不也將旅途的忙迫、旅人的寂寞推擬得萬千慟人:

夜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檳城夜泊愛情巷,我想,今夜的我恐又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