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共和國〉

我生命中的老人，一直到中年才出現。

在這之前，老，是路上遇見的、是媒體看見的，是街坊鄰居的，是文字之中用來歌詠或喟嘆生命曾經繁華/荒唐的證據，帶著智慧與美感/尾隨愚昧及荒涼，存在即將老的路上，有著因為看不清楚，足夠用距離來包裝的，朦朧的蹣跚腳印。

中年之後，老這件事，經常被提醒，特別是在沒有子嗣的原生家庭裡。

老，意味著生活能力降低，隱喻著病弱交纏的窘迫畫面，孤苦無依、三餐不繼、病痛無人聞問的淒涼境地。

那是母親，一直到生病之前三不五時自我編織的悲苦老年劇本。

先撇開母親未老先病這件事〈若真要提，會讓這篇依照作者編排順序所書寫的讀後跨界，模糊原先設定的書寫籓籬。〉，『老』，非得真實來到自己的生活圈裡，讓你嚐到因老而來的總總應變措施，老的問題才開始排山倒海，真正佔領你其實該為往後擔憂的心。

少子化、經濟條件變遷、醫學發達、養生比養小孩更熱門，再加上物價、房價種種物資攀高，我們所處的世界，即將面臨因老而來的排山倒海的可怕問題。

作者寫：老，真的來了。嚴苛的考驗落在現今五十至六十五歲這一批人身上，他們的肩上有三副重擔，一副是侍奉老病父母，一副是協助甫成家立業或不成家也不立業的子女，最後一副是準備面對自己的老年。p.138

我生命中第一個緊密觀察的老人，是外子的外婆。

外婆高齡九十七歲離世，她所示範的老人生活，是我經常用來砥礪母親的最佳範本，然而一人一本生活經，外婆有外婆的人生顛簸書，那些教會她在人前與人後自處的本領，鍛鍊她依靠自己比仰賴別人更快樂、更有尊嚴的歷程，未曾親身走過的人，如何能夠練就她如水一般的性格？如何能養成一張笑看人生的慈愛面容？

外婆的故事暫且放下，仔細推敲，外婆的晚年有獨生女兒〈我的婆婆〉與外孫、孫女以及曾孫的陪伴，也是有福之人，母親所擔憂的晚年，女兒都在別人家，別人家也有老人家，那麼，我呢？

母親所悲、所憂的老年生活不無道理，但她沒想到，女兒也有女兒的『父親母親老了該如何』的算盤，每日每夜在心裡刷刷刷地一遍一遍算過來算過去，這本帳若真要算，需要太多細節醞釀與配合，幾度想到了瓶頸，也盡是嘆息，最後乾脆把算盤一推，不算了，時到時擔當，反正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那些生兒子的人家，並不是戶戶都能傳出共享天倫的笑聲，走一步算一步吧！路總會愈走愈熟練，關於老這件事，上一輩的情感牽扯太深太遠，一時半刻還理不清，且暫放下，倒是我等這輩夾心餅乾，不論膝下生的是男、是女都不能仗著養兒防老的算盤，倘若能早先規畫，也算得上是未雨綢繆。

書上有許多精闢的『老』社會理想國設想，先撇開生病這件事，單就身體機能自然衰退的現象，我們的社會有許多事情可以忙，諸如：

老人大學〈除了學之外，還有隨著身體變化仍然能夠繼續學的機能〉、居家照顧〈替代子女無法隨傳隨到、寬解孤獨老人心情的專屬社工〉、生命教育〈我們的文化太偏重於講生、養生，對於死這件事視為畏途，是一件說不得也不能說，但是一定會經歷的事，這時，如何認清死這件事，讓生更有熱力，讓活著存在單純的快樂與積極的意義〉、老人住宅〈將身體機能退化造成的不便視為必然條件建造的老人社區，讓老成為一種安然的現象，讓大家因為正視它的必然而懂得愛與珍惜〉……

初次閱讀的時刻，我一度面臨為母親行動不便所設想的住家問題，作者確實進入老人世界去理解、去觀察所有細微處，書寫電梯這一段時，我心裡砰砰砰地，彷彿被敲了好幾下，除非是自家宅子，突然要覓得一間能安老、養老的所在，需要的不僅僅是心態調整，還得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合適老人家的種種問題。

我所面臨的困境因為某些抽絲剝繭的思考線索而停擺，但老人住家這件事太重要，一點也輕忽不得，是我在閱讀的時刻深深有感的體會。

老人問題解決之道最直接、簡單的不外乎三代同堂，但這樣的組合合則溫情處處，若有間隙，也是折騰許多門戶。

妹妹們與我適巧都嫁入與公婆同住的人家，我們也都遇到了開明、通理、包容的長輩，如何在生活中分配與協調第三代加入之後的種種問題，也在在地考驗人與人之間的默契與智慧。

小妹的公公特別嘴甜，好幾度當著親家與親家母的面前誇獎小妹這個媳婦，我所聽過最高級的讚美是：對於這個媳婦啊！實在沒有縫隙可以讓我挑剔。

至於開宗明義講明了不幫忙帶孫子的公婆，夫妻倆自有算盤，含飴弄孫是天倫，教養的事情還是由年輕人把關，這樣的分際一旦畫出，上下都好拿捏，也各自有所遵循，但也有幫了之後不知如何拿捏收手時機的兩代問題，處理得好大家相互體恤、彼此感激，處理得不順，難免落下心結因此產生距離。p.157

作者寫《哀歌的屋簷》──阿嬤的老版本系列，儼然是為自家阿嬤作傳，也是為那一代的農家婦女任勞任怨又不向乖舛的命運低頭的故事，透過故事，讀者一邊讀，一邊也在印證作者的人生啟蒙，滴滴點點交織在生活的縫隙，那些不經意地轉身、回首、瞠目、凝望，與低回，生命曾經探過低底，也曾歷過高境，沿途風景由觀者的眼中自訂，那是生命最初的開端，也是試探人世最早的風光，我這樣看簡媜的所來處，細想曾經養成她爾後如有神助的散文筆的種種物件，唯有細細咀嚼過生命中的苦與澀、嘗過成長過程中的酸與麻，才能往內化成一股不回頭的力量，面對再大的逆風，也能裹住身子往前衝。

前面寫過先生的外婆，外婆最後幾年經常坐著輪椅往返醫院做復健，每一次出門，外婆總是穿著工整、畫上淡妝，笑嘻嘻地跟所有四目交會的人點頭頷笑，我常常盯著外婆看得出神。壯年守寡，賣過小攤、學過理髮、當過廚娘，也做過清潔婦，一直到獨生女兒請她幫忙照顧外孫，才開始有了家。

婆婆也有自己的婆婆，外婆為了女兒，如何在親家的屋簷下應對進退？又如何隨著女兒到一句英語也不會的美國長住直到接近九十歲高齡才返國？外婆的求生本能是我經常仰望的，外婆的處事哲學也是我所渴望企及的，外婆最令人稱羨的，是她隨遇而安的性格，再大的事，遇過；再苦的活，做過；再難的題，解過，我讀簡媜寫阿嬤，我心裡也有一個外婆，微笑對我點頭。

書中有太多精采處，關於老的種種問題，作者竭盡所能一一為讀者舉例，讀到切身經歷過的，忍不住拍手叫好，好似被人識破了說不出口又塞得難受的某個淤積角落，被作者的文字輕輕一揉，先前青黃偏紫的面積，漸漸地，淡了。

有一篇寫《老伴兒走了》。p.274

四年半前，我目睹婆婆失去老伴，公公的離開揭開了我對死這件事的朦朧面紗，哀慟的模樣至今仍然清晰。母親剛做完滿七，我正在面臨父親失去老伴的生活，即便身邊有親人相伴，婆婆依然經過一段不算短的生活低潮期，如今輪到父親，老伴走後，他真真成為獨居老人，屋子突然大了一半，冰箱總是空著，廚房也總是冷著，鍋碗瓢盆少了一個人共用，生命似乎也被抽冷了一大疊，書中寫：在我們必修的老年學習課程上，是不是應該加上一堂「喪偶課」！p.278

關於這一句，關於正在面臨的擔心與掛記，我無法同意更多。

作者又寫：

老伴走了之後，日子必須繼續，但已經遠遠不同於以往。

一扇門永遠關上了。p.279

寫這篇讀後的時刻，我的母親已經離去，我們才剛在禪寺裡為她辦完滿七誦經迴向；回想陪伴母親臨終的最後一個半月，以及之後處理所有喪葬細瑣的時光，簡媜書裡的一段話，是支撐我一直勇往直前不退縮、不潰堤的力量。

生命必有盡時，踏上險坡的時候，雙手要握著尊嚴，妳要像一條好漢。p.304

備註：這本書，目前為止我讀了兩遍，讀完這個章節第二遍時，時間是2013/6/21，那時，母親剛剛住進醫院接受治療，之後，就再也沒走出醫院。

請允許我繼續慢慢，慢慢書寫這本書的讀後……

關於本書：〈書籍資料參考博客來網路書店〉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

作者：簡媜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年03月0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