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放下簡媜的《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再回過頭，把作者早先幾本於某一段我的「閱讀荒漠期」出版的書，也找出來讀。

首先，我來到《天涯海角》。

一個愛鄉愛土地愛人民愛一草一木一縷風一抹雲一片稻浪一漥溪水的作者，追溯愛的源頭，率先會檢視自己的所來之處。

《天涯海角》所書寫的，是一個福爾摩沙癡情女子對肉身孕育所在的深情告白，閱讀的過程中，深深感佩一個人的愛之所以能夠那麼濃，那麼稠，那麼地無法用三言兩語琢磨，那人的心思，千絲萬縷地抽絲剝繭回溯血緣的最初、流轉、經過、錯落，與更迭，然後來到滋養她的肉身她的靈骨，隨著年歲不斷風華內蘊的文字，在每一個階段書寫當下最動人的文字，帶著讀者領會原來愛的源頭曾經如此強大，那些看來斯文無波的水面，含納了多麼磅礡的暗潮，在適當的時刻，隨時準備暢快奔流。

我不準備詳述這本書的內容，但為了推薦更多人閱讀《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我試圖透過作者歷年的作品來補強我在中間意外錯失的段落，藉以理解作者的書寫歷程。

對於一個長期仰望她、渴望她的書迷與讀者而言，簡媜如何地走到面對初老的境地，如何地開拓屬於漸老的版圖，是我所好奇且關心的緣由。

《天涯海角》裡有系統地分了幾個篇章，中長篇的散文在報章中陸續發表後，再收錄於著作裡。作者尋根溯源，慢慢回首童年、少女、青春華年，描繪出本書的輪廓，往後幾年，簡媜毫無意外地書寫為人母親的肺腑與視野，最廣為人知的《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引起更多原本並非簡媜迷的讀者持續風靡。

於是我有一點懂了，一個散文人能夠如此精準地掌握文字表達，能夠這麼細膩地捕捉生命中的吉光片羽，能夠這麼到位地抓住每一個正在這段歷程上的讀者的目光，無非就是一顆寬敏的心，一顆能夠廣袤地收納與吞吐天地氣息的心，簡媜如是行走人間，探看每一片沃土，也目睹每一次凋零，人生來去，綻放與凋萎，文字都能賦予它生命，灌溉它養分，曾經亮麗出場，也將在掌聲中光榮退下。

你若問：那些掌聲從哪裡來？

於是，我會這麼答：

就從你的心啊！你的心怎麼看你自己，你的離開，就用怎麼樣的姿態，退去。

《天涯海角》p.273寫在〈渡〉這篇文字的段落中，有一句話是這樣的：

面對生死關頭，最能摸出一個人的底，他渾厚且從容；這回，換他做船身，「渡」妳一程。

這一篇書寫的是〈給愛情及一切人間美好〉，「渡」的條件，得先有一艘船身，在波濤洶湧的生命之海，引渡妳，引渡珍愛的人，但首先，得先渡自己。

以這樣的思維開始搓，簡媜搓一條文字河，讓意念成舟，將初老所看見的人世樣貌，一樁一樁、一件一件地，渡進文字裡，渡進讀者的心，如果還能，讓閱讀過的意念，也來渡讀著牽掛的人，安然過河。

老了，或者感覺與時間拔河的力道不如以往，青春往後退，智慧往前推，那時，人們需要自娛的能力，與自嘲的本事。

幾年前，當公公剛剛離去時，美國的姑姑們返家奔喪，事情辦完之後，姑姑們面對悲痛難褪的婆婆，心裡有萬分牽掛與萬萬分的祝福。當時，從事社工服務的小姑與我在書店裡閒逛，想起心中對初寡的母親有許多話要叮嚀、要勸慰，卻總說不到位，赫然間發現一本書剛出版的書，《老得好優雅》，問過我的意見之後，小姑開心地把這本書買單，回頭送給婆婆當禮物。

老得好優雅，讓一個往老年斜坡慢慢下滑的人過得有尊嚴，擁有渴望的尊重與歡迎，書裡有許多成功的範例示範怎麼老去，怎麼老得讓人與己都歡喜。

我不記得婆婆有沒有翻完這本書，因為一場即將上場的實體讀書會，我邀請讀書會的夥伴一起閱讀《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有一位夥伴曾憂心忡忡地告訴我：

嘿！我本來想推薦我媽媽看這本書，可是我愈是往後看，我的天哪！老了會面對這麼多問題，我若讓她讀了，會不會讓她更想不開？更怨嘆自己的年華老去、肉身不中用、晚輩不在身邊？

我想了想，會吧！所以這是一本寫在初老的書，對於一個還沒或者正在儲備將老的人，給一些現實面，提一些極可能面對的處境，對一個還能努力還可以準備的人，有醍醐灌頂的文字效果，反之，對於一個深陷此境無力扭轉的人，我想，還是推薦他看《老得好優雅》，比較實在。

〈肉身是浪蕩的獨木舟〉

因為處在將老未老的所在，簡媜的文字有許多畫面，讀來教人怵目，還能滋生力量，指引自己來得及為長輩、為自己，甚而為晚輩，建構一艘好舟，倘若尚有餘力，也能順道邀幾艘正在河面上流轉的舟身，一起從容渡河。

簡媜的功力還在她的鋪陳中令人折服。

我曾經順著文字一路讀，邊讀邊看她下的文章標題，心中暗揣：

女員外何時會被允許上場？～〈在街頭，邂逅一位盛裝的女員外〉

鋪陳的段落帶來期待的癮，文字不疾不徐是計謀，讓你渴望、教你揣度，然後噹～啷～，出現一個你忍不住想大聲喊安可的人物。

老而懼病〈零件不經久用，總會衰〉、老而恐死〈對於強大的未知，總忐忑〉，老而無力〈權力輪替，肉身首先後退，與快無緣則以慢聚力〉、老而鋒利〈肉身不行，說幾句直白的話，相對容易〉，對於不能掌控的肉身與不能仰賴的精神採緊迫盯人的策略，猶不能夠時，老人自然生出許多本事，讓你看著他，忍不住想像這一路思索過的紋路，除了臉上交織的阡陌之外，也在衣著與口氣聲息裡，讓你看見。

可不？當我們開始懂得一個耆老之人的特殊行徑時，如同簡媜所寫：

這麼想時，我知道，我正式老了。P.23

簡媜寫出生的那一段，讀來特別引人發噘。

從此，我將對套頭毛衣有特別的想像，從此我將會記得：

沒事兒要人家複習出娘胎感覺做甚麼呢？p.25,〈手工刑法〉

從出生挨打、啼哭開始寫起，作者將愛哭習性活靈活現地寫了一大段，同樣的，我在簡媜的文字鋪陳裡享受她所運用的伎倆，嘿嘿嘿，這會兒，妳又在使甚麼玩意兒？

是的，身體老了，零件鈍了，必須借用許多發明來反其道而行。

她寫痛。

每一種痛，彷彿有一張出生證明，或者出場證明，被默許在你的身上作威作福，邊做邊嘲笑你大意飼養一群在身上默默做工多年如今紛紛壯大求償的宿主。

關於背痛，在農村社會每一個人都能巧用身體的部位為當時的環境效勞，負重是必然過程，那首先被操的最可能就是你的背。

提起負重，曾經有人形容我是負重女子，出一趟門總貪想辦許多事，以雙腳代步的人通常只能將身子當衣架，披披掛掛一趟門需要的所有物件：準備去圖書館還的書一袋；志工培訓課與接孩子下課的中間正好有點空檔，順便去做一場瑜珈，於是就多了一包裝著瑜珈墊、毛巾、瑜珈磚的袋子；出門基本配備如錢包、化妝包、鑰匙包、手機、手帕、面紙，再加上上課的資料、鉛筆盒、筆記本…等等，又是兩袋，這樣雙肩各一個、兩隻手上各一只，外加抱著剛剛誰誰誰專程拿給你的一包好吃泡菜，我把自己掛得像一棵聖誕樹不說，那乘載在身上的重量足以教一顆曾經孕育孩子的子宮因此嚴重下垂，終於聽到一個婦產科醫師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妳若再提重物，子宮將持續壓迫膀胱，不多久，就會開始產生尿失禁了。

簡媜寫了一手獨樹一格的好字大家都知，同時也有一雙能將物件畫得栩栩如生的好手，大家也知，我在醫院閱讀這本書時，看見作者書寫的解痛工具時，忍不住指給母親看，一個一個看起來一點也不陌生的小器具曾經在我家陸續出沒，我請母親一一指認順便打發等候檢查的時間。

母女倆一問一答，有錯有對，有恍然大悟有原來如此，多麼有趣啊！邁向老年必經之路如有疼痛，每個人的症頭，每個人所使用的工具，竟然大致相同。

猶記得自己身懷六甲的時刻，滿街看見的盡是與自己一般大腹便便的孕婦；當自己生養小孩邊拉邊抱的時刻，城市裡盡是與我一般緊盯著孩子身影的年輕母親；當公公初初離去〈即便到現在依然如此〉，我總會在紅磚道上看見神似公公跨步獨行的身影。

作者寫：迎面而來的多是老者，一個比一個高齡，天天都是重陽節的樣子。我彷彿闖入銀髮園遊會的現場，逛一攤老一歲，終於也要成為肢體抖顫需依賴雞爪助行器的一員。p.35〈活得像一條流浪狗〉

前面寫了漸老之人會生出類似勇氣的語言能力，迂迴太慢，直白地陳述比較省力、省時間。時間如此寶貴，想說想表達的事情這麼多，如果還客氣來客氣去，到真懂了，恐怕也掛了。〈這是我一廂情願的解讀，我的修養也隨著年紀與場合變化多端，看見不公不義，更是把形象撂在一旁，不說不痛快啊！〉

作者撿了七樣說明心中的澎湃與波瀾，寫譁眾取寵藐視人性的媒體、寫看似體貼其實粗暴的案例、寫對大地的貪婪、寫一窩蜂的好奇與旁觀的冷漠、寫膚淺無知短視八卦的聽說倫理與腐爛的談話自由、寫踐踏他人獲取快樂或者掌聲（嚇！還真有掌聲，氣！）、寫懂得感恩能夠感謝的心漸失，寫人心混濁汙衊了初老脆弱刺痛的心、漸朦含淚的眼睛。

關於老，身體會知道。

從外在論述，每個人都有一本老的導覽手冊。

有人是頭髮先發聲，有的是聲音逐漸變調，有的是皮膚紋路撐不開，有的呢？是雙眼睜不開，彷彿永遠有一扇簾急著幫你把視野關上。

當然還有許多，作者善於鋪陳，光是寫老，就有一張前世今生的尋寶圖，硬是糾纏著你不得不受，不能不理。

簡媜寫：剛開始還沒那麼糟p.54

昨日與朋友聚餐，餐後其中一位在app中問我：

最近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臉在變～變老？變醜？你看呢！

我很想告訴她，簡媜在書上寫：你從何時開始不愛照鏡、討厭照相，即標示了你從那時開始變老。p.58〈老，是賊〉

可是，有時候我會愈看自己，愈順眼，當然，這極有可能，只是視力的問題。

也別洩氣，作者也寫了：凍齡美魔女，凍得了一時，凍得了一世嗎？p.59

是的，剛開始還沒那麼糟。

情歌足以斷腸，牛仔褲足以殺人。p.62

我好想起身往書裡的作者狂奔，天哪！你怎麼那麼懂得女人心！

除了外觀之外，最教人感到驚悚的，是肉身。

作者於是寫：肉身叛變。

這是一場好隆重的叛變歷程，你活愈久，感受愈深，你愈是自由，愈能體會肉身與意念拔河的況味。

牙齒、髮絲、眼睛、睡眠…你以為這已經很糟了，是嗎？

作者竟然還寫：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p.71

是的，最糟的是記憶。

當記憶也開始叛變的時刻，生不如死啊！讀過一本書，書寫阿茲海默症～《我想念我自己》，多麼可怕的遭遇，臨老，不一定會遇到這種病症，但是忘性，卻無法避免。

感覺這篇文即將悲情到底，但是作者畢竟是有備而來的，前頭一直重複的筆法：鋪陳，筆者寫了一大串，最終還要告訴你記得與老共舞，既然不能為敵〈時間帶來衰老，而時間是人生流轉的一切，你反正比不過，便得識時務者為俊傑〉，就得與老為友，你棄械，於是你會慢慢學會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老』這件事，當你正視它，很奇妙，它便開始軟化。

不信？你試試看。

當醫學發達，當養生成為必修的人生祕笈，人的壽命因此延長，一個屋簷下，可能老人成為多數，少年，成了眾人手中的明珠。

仔細想想還真是，全盛時期，我家的餐桌上大人與小孩的比數是5:2，五雙眼睛同時關注兩個小蘿蔔頭，當我們都在關注小孩的未來時，老人問題正在慢慢滋長蔓延，稍不留神，我們已經處在滿目皆老的路上。

作者寫養生防老的秘訣，老人趨之若鶩，各方耆老以各種方式聚集在讓你長壽讓你不老的神奇藥丸前，大喊：我要、藥我！

然後是各方養生好文大放送，不病、不老、不藥，是眾人的理想國度，關心與在意會不會造成壓力？打開電子郵件同時收到眾多同樣文件時的你，會知道。

關於病態美的這幾篇，讀得人膽戰心驚。

這就是漸老族的矛盾，自己滿櫃藥品，卻希望兒子交的女朋友個個像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p.86

多謝啊！讀了這麼多人性的反覆與軟弱，作者不忘了在最後點醒大家：

一個人入世，不是為了活幾歲，是為了驗收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

養生，不應是為了把自己養到理想的歲數，而是，重新養出對生命的態度：

不管活到幾歲，這一生都夠了。p.89

這本書讀來，與之前著作的最大不同，是語氣。

作者用極詼諧、俏皮的筆法寫灰色、緩慢且冗長的漸老，寫肉身叛變的無奈，寫外在面貌背離的心傷，課題是嚴肅的，而人生是不斷向前的，即便是邁向凋零。

每一個段落，作者用一篇幻想文字當註記，那時，我們所熟讀的筆法又回來了，那是細膩、柔軟又感性的簡媜，往情緒最內裡探去，那個自己，與現下的自己，一齊對所來之處、所養之所，輕聲道謝。

我真心歡喜舟中的一切配備，即使眾美環伺奪去目光，我仍想信自己是一株奇特的香禾。p.99〈向肉身道謝〉

她還寫：完整的人生應該五味雜陳，且不排除遍體鱗傷。p.100

是不是？你怎能要求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我們期待人生精彩，得接受精彩烙印在心口的鞭痕，那是你的成績單啊！那是你邁向來生的通行證啊！

備註：

我的心得未竟，且讓我先停在這裡。

思想一本書需要許多客觀的條件，參加讀書會是，期勉自己在讀書會中能做有建樹的發言也是，最主要還是，先把想說的話寫下來，免得在討論與分享的會場上，忘了聆聽夥伴分享的美感，也來不及引領更精彩的內容上場。

關於本書：〈書籍資料參考博客來網路書店〉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

作者：簡媜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年03月0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