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週前某個晚上,隨意瀏覽臉書之際,在台灣人群組裡看到一則台灣單親爸爸需要幫助的新聞. 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照片裡的可愛寶寶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忍不住點下去一探究竟.   

文中的單親爸爸A因為疫情數月沒有收入,又必須獨力養育十個月大的女兒,生活一時陷入困境,只好設立募款網頁,希望藉由陌生人的善意暫時度過難關. 盡了一小份心意後,我想到家裡還有推車,汽座和一些嬰兒服,便傳了一封郵件給A,問他是否需要這些東西. 取得連繫後,我們約在咖啡店見面,閒聊之間,我也對他的故事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 (以下經本人同意轉述)

A九零年代來英國讀書,畢業後順勢待了下來. 他原本有一份收入不豐但能自足的工作,經濟尚稱穩定,也談過幾段感情,只是都沒有結果,就這麼過著愜意的單身漢生活. 去年他與一個年輕女孩交往,不久對方就主動搬進他的住處,同居之後,他發現她精神狀況似乎不太穩定,經常誇口在倫敦市中心擁有地產,又說事業很成功,但是到了繳房租的時候,她總有理由不拿錢出來. 同時,她也經常以談合約為藉口外出,直到深夜才喝得爛醉回來. A不得已提出分手,對方以懷孕要脅未果,揚言對他不利,直到報警才悻然搬離. 之後又以要墮胎為由向他索討數千鎊,A認為她只是藉此要錢,並沒有理會.

然而去年底的一通電話,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社工從醫院打電話來,告知前女友剛剛生下他的女兒,但是已經決定把孩子送人領養,在嬰兒被送至寄養家庭之前,他有兩天的時間來探視,一旦孩子進入領養程序後,他就無權再聯絡. A雖然非常意外,也對嬰兒身世存疑,但還是當天就去了醫院. 第一次看到女兒,A就直覺這是他的孩子,回家之後他徹夜未眠,最後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把女兒留在身邊 – 即使他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即使他必須獨力扶養女兒,即使他的人生會從此非常不同.

但是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孩子生母早已簽署所有相關文件,領養程序在孩子出生那刻就已經展開,他必須經由法律程序證明親子關係,才能把孩子討回來. 接下來幾個月,A每周在社工的陪伴下見女兒一小時,找律師和社福機構打交道,貸款買車準備迎接女兒回家.

在此同時,新冠疫情在英國逐漸蔓延,三月底宣布封城後,許多活動都暫停,他也因此無法工作,失去了收入來源. 因為不是機構的正式雇員,A能向政府申請的補助有限,各項帳單很快的耗盡了他的存款,信用卡也欠下了大筆卡債. 女兒出生六個月後,終於回到他的身邊,然而他已經付不出房租,也無處可去,只能經由社工安排入住安置遊民與家暴婦女的收容所. 雖然不至於露宿街頭,經濟仍然拮据,而且他不只需要餵飽自己,還有女兒嗷嗷待哺,走投無路之下,只有募款一途.

A從來沒有想過會當爸爸,更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展開育兒生涯. 毫無照顧孩子經驗的他,面對剛抱回來的六個月大嬰兒束手無策. 女兒不睡覺,他試了各種方式,最後只好上網向媽媽群組求助; 女兒開始吃副食品,他做不同的蔬果泥給她嘗試; 女兒需要衣服,他去慈善商店,卻不知道該買什麼. 這些點點滴滴,在談話的時候,A都是微笑著說起,但是我完全能夠體會他一開始的震撼與茫然,和一個人帶著女兒的辛苦和無助.  

以我自己與身邊媽媽友人的經驗來說,就算懷胎九月,自認做好萬全準備,第一次成為母親,還是很大的挑戰,孩子出生後幾個月,大家幾乎都是在一片迷霧中掙扎求生,摸索著眼前這個小人要的是什麼. 所謂”天生的母性”其實是個迷思,就算真的存在也沒有太大幫助,為人父母是許多習得的技能與經驗累積而成的結果,男人女人都一樣,沒有人天生就知道怎麼育兒,或是該扮演什麼角色 – 一人飾兩角的母兼父職或父兼母職,則是更加艱難的不得不然.

因為如此,我無意評論孩子的生母. 不是每個女人都適合當母親,有子宮不一定有母愛,能懷孕不見得能養育,用同一套制式的標準,價值或期許要求任何自願或非自願成為母親的女人,都是不公平的. 出養孩子是她的選擇,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決定,也只有她必須為將來可能的後果負責,外人無從置喙.

無論中西,即使在兩性平等的現代,刻板觀念仍然偏向女性育兒,而男人大多扮演”副手”,在成長過程中和成年的社會裡,學習照顧孩子的機會並不多,很多男人都是當了爸爸,才開始從做中學,然而男人成為主要照顧者的能力與韌性,其實不亞於女人. 在爭取扶養權的前幾個月裡,A努力學習做父親,為自己與女兒的生活畫了藍圖,只是疫情打亂了一切.

或許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只不過幾個月沒有收入,怎麼會淪落到無家可歸? 在親子關係較為緊密的台灣,只要有家庭作後盾,通常不至於求助無門. 然而在英國,這樣的例子時有所聞,大多是驟然失業,存款不多,不願/能回家求助,就這麼兵敗如山倒,轉瞬一無所有. 很多時候,中產階級和街友之間,就只是幾張薪水單的距離.

對A而言,他不希望台灣的年邁父親得知,為他擔憂或借錢,在英國的朋友也都自顧不暇,他只能轉而尋求政府和陌生人的幫助. 疫情壟罩的大環境裡,陷入財務困境的人比比皆是,只不過很多人咬牙忍受,不願他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求助,尤其對男性而言,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如果不是為了她”,A看著懷中可愛的女兒,苦笑著說,”我一個人應該忍忍就過去了吧?!”

我提議把他的故事寫出來,讓更多人幫助他. A表示他已經收到了遠比預期多的捐款和物資,資源可以先留給其他需要的人,但是他很樂意分享自己的故事,鼓勵其他的單親家庭,和被疫情影響的海外台灣人.

人生本就有很多無法預期的變數與轉折,像A這樣戲劇化的情節雖然不常見,但是離鄉背井,遇到困難孤立無援,卻又不願讓家人擔心的心情,其實很多海外遊子都能體會. 小時候碰到挫折,第一個想到的是回家,但是長大成人後,就不是這麼簡單 – 尤其人在異鄉,連回家的路都艱難.

然而無論是感情,家庭,經濟,或其他的困境,都不要因為怕丟臉而默默承受 – 當你勇敢說出”我需要幫助”,你會發現身邊認識或不認識,願意伸手拉你一把的人比想像的多. 即使在疫情蔓延,局勢混亂的現在,人性的溫暖還是可以跨越語言,文化,種族,國籍等等藩籬,到達最黑暗的地方 – 它也許不會製造奇蹟,但是它能照亮前路,陪你走一段,讓你知道自己並不孤單.  

意外成為父親,意外失去工作,意外流離失所,A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但是年幼的女兒給了他希望,也給了他力量,讓他有勇氣向外求助,努力從人生的谷底站起來.

他已經幫女兒找好了保母,準備情況允許時重新回去工作,所屬的社福機構允諾十月中會擬訂他和女兒的安置計畫,屆時希望有更適宜居住的環境,讓他們好好安頓下來,再逐步展開新生活.

前路或許還有崎嶇,但是一路走來有女兒相伴,再辛苦都值得,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他所有的努力都有了意義.

(註) 如文中所述,當事人不希望在台灣的父親得知他的現況,請不要爆料或肉搜,造成他與家人的困擾.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