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在 BBC 網站上讀到這篇報導〈Coronavirus journey: The last cruise ship on Earth finally comes home〉(新冠肺炎之旅:「世界上最後一艘遊輪」終於回家),文中細述地中海航運公司(MSC - Mediterranean Shipping Company)的華麗號(Magnifica)歷時 3 個多月,橫跨歐美亞澳四洲的「奇幻之旅」:
華麗號在 1 月 5 日由義大利的熱那亞(Genoa)出航,當時在中國武漢的神祕傳染病還沒有正式名稱,至少在歐洲幾乎前所未聞。遊輪途經南美往南太平洋航行,到了 2 月,鑽石公主號乘客感染新冠肺炎,全船隔離檢疫的消息傳遍全球。
至此,華麗號的航線很幸運的避開了疫區,然而疫情傳播的速度遠比遊輪航速快,在停靠紐西蘭的威靈頓之後,船長決定不再靠港,避免乘客把病毒帶回船上,造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群聚感染。 於是幾百名乘客在澳洲下船搭機自行返家,其餘乘客選擇繼續搭乘遊輪,以 5 週的時間航行 19,000 公里返回歐洲。
接下來的 5 週發生不少插曲,直到 4 月 20 日抵達終點站:法國南部的馬賽港。船長決定,讓她在疫情中全身而退。這一天,包括華麗號在內,世界上還在航行的最後三艘遊輪都入了港──另外兩艘是在洛杉磯靠港的 Pacific Princess(太平洋公主號)和巴賽隆納的 Costa Deliziosa(歌詩達唯美號)。
閱讀著這則新聞,讓我回想起許多和遊輪有關的往事。
多年前初進旅遊業時,我曾在 Norwegian Cruise Lines(挪威遊輪)倫敦總公司工作一年。 雖然主要業務是在機票部門(旅客可以買機票加遊輪的套裝行程,所以遊輪公司也有機票業務)接旅行社電話、系統核對機票和安排機場飯店與遊輪間的接送,但是長期置身產業中耳濡目染,加上幾次到多佛港(Dover)參訪公司遊輪等經驗,都讓我對這個產業有點粗淺的了解,這些年來也持續關注相關新聞。
遊輪在旅遊業中一直飽受爭議,我觀察到的原因包括:
一、船難意外:最知名的一次莫過於鐵達尼號沈船,雖然它和現代遊輪略有不同,但是造成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即使來到 21 世紀,科技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還是免不了發生意外:2012 年 1 月,Costa Concordia(歌詩達協和號)沈船,船上 4,000 多名乘客,有 32 人死亡和失蹤。去(2019)年 6 月,網路上更瘋傳 MSC Opera(歌劇號)在威尼斯撞上觀光船的影片,強化了人們對於遊輪的負面印象。而這點也是影響業務最關鍵的因素,下文會再詳述。
二、環境汙染:除了遊輪大量排放油污,危害海洋生態;數千遊客大舉入侵小島、海灘、古蹟和生態保育區,也會造成景觀破壞與垃圾遺留等問題。
三、剝削勞工:服務人員不僅工時長、離家久,待遇也低,被認為與付出的勞務不相稱。
四、乘客事故:包括失足落海、食物中毒、酒後鬥毆/性侵等等。
這些問題都為這個看似光鮮亮麗、豪華享受的度假方式,蒙上了陰影。不過,遊輪旅遊並沒有因為這些批評而從此乏人問津。國際遊輪協會(Cruise Lines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在 2019 年發布的一份報告中,預測當年度遊輪總乘客數會達到 3 千萬──相較於 2009 年的 1,780 萬,10 年中乘客數以平均一年 122 萬的數字成長,換句話說,一年上百兆美金的商機,讓多數批評顯得微不足道。
11 年前在挪威遊輪工作時,台灣的長輩聽到遊輪(註),一律通稱「愛之船」,因為他們對遊輪的印象還停留在美國影集 The Love Boat(1977 年到 1987 年播映,在中視播出時受到極大歡迎)裡的樣子。英國一般大眾對「遊輪」的認知則大多是「奢華有錢人的玩法」或是「退休老人才去搭的東西」,因此公司很努力扭轉形象,主攻情侶、夫妻和親子族群。
宣傳照裡出現的不是郎才女貌的佳偶,就是歡樂度假的家庭;遊輪內部的設計也從鐵達尼式的水晶吊燈奢華風,轉變為現代簡約雅致的北歐風;廣告文案的「自由式巡航」(Freestyle Crusing),則是針對遊輪難以自由掌控行程的弱點,提出的彈性的配套──這樣的重新定位,讓挪威遊輪在市場上吸引不少年輕家庭與中產階級乘客。接下來幾年,遊輪業整體的改變與旅遊業的發展,也讓遊輪成了較大眾化的度假選擇。
然而自從前述三艘遊輪在兩個月前入港後,遊輪業可以說是一片死寂。雖然各家公司還是正常銷售,甚至降價促銷未來幾個月和 2021 年的行程,但是和平時相比,完全是慘澹經營。遊輪業最大的弱點在於,相較於飛機,火車,飯店等,它是「非必要」的旅行方式,因此只要有與郵輪相關的災難或負面新聞,業績馬上大受影響,不但預訂近零,還會有許多人取消行程。
更慘的是,因為遊輪行程動輒一到數週,甚至好幾個月,學校假期之外,客層還是以退休後有錢有閒的銀髮族為主,而這些人在這次疫情中也是最脆弱、死亡率最高的族群,無論是自願或非自願的取消,遊輪公司只能坐等赤字。
2012 年歌詩達協和號出事後,前同事轉述挪威郵輪的倫敦辦公室一片死寂,電話接起來都是Cancellations──不久之後公司大幅裁員,並且搬離倫敦,遷往英國郵輪停靠的最大港口南安普敦(Southampton)以減少開支,可見單一事件造成的連鎖效應有多大。航空業不會因為其他公司墜機而影響載客率、旅館業不會因為某間飯店失火而住房率大減,但是遊輪業只要有一次大型災難/意外,即使不是自家公司,也會受到非常顯著的影響。無論遊輪再大再豪華,行程再滿再多樣,這是永遠無法扭轉的宿命──這次的新冠疫情雖非「船難」,卻再次驗證了這點。
因疫情停航以來,由於港口船位不足,或是靠港費用昂貴,許多遊輪停在英國南部的外海,五六艘知名遊輪在海上一字排開的景象蔚為奇觀,吸引了不少民眾前來拍照。遊輪本身可以說是船體建築的藝術品,每家遊輪公司有其獨特的設計與塗裝,而且每艘遊輪有不同的名字和歷史,如果對遊輪稍有了解,在港口或海上遠遠望見某艘遊輪,就像看到某個久仰大名的明星一樣令人興奮不已,一次見到這麼多「名船」的機會,簡直是千載難逢。
然而自 4 月 20 日以後,到行文的今日為止,遊輪在五大洋中暫時絕跡,最快要到 7 月下旬才有少數復航,大部分則要到 9 月以後──可說是遊輪業有史以來經歷過最大的衝擊,影響大至整個產業,小至員工身心健康。上千名員工無處可去,只能在船上隔離,遊輪從海上行宮變成海上監獄。這對已經離家數週/月,僅靠網路和親友保持聯繫的他們而言,是非常嚴酷的精神考驗。
而未來即使配合防疫規定復航,「海上傳染病溫床」的標籤恐怕一時也很難消除,短期前景堪慮。全球逐步解禁的此時,即使出現「報復性旅遊」的預訂熱潮,未來幾個月也還有太多的未知數。
儘管如此,我仍然相信遊輪旅遊不會就此消失:如果可以把對自然環境的汙染減到最低,遊輪旅遊其實有其獨一無二的美感,其中最特別的,是提供了一般人見識汪洋大海的難得機會──身在浩瀚的海洋中,白日放眼看去見不到陸地和其他船隻,夜晚船外一片漆黑,除了船身的光外只有滿天星斗照亮夜空,在那樣的時候,人會發現自己有多麼渺小,對天、地、人之間的關係產生不同體悟。
和飛行的速度與噪音相比,遊輪即使是全速前進,感覺仍然是緩慢而安靜的──大多數遊輪都在清晨入港,遠方的地平線還濛濛亮,這樣一艘龐然大物,在領航小船的帶領下,無聲無息地緩緩向陸地靠近,整個程序大約持續一個小時。途中,天漸漸的亮起來,城市慢慢的醒過來,船上的人對嶄新的、陌生的城市感到好奇而雀躍不已。
在那樣溫柔慵懶而充滿期盼的氛圍中抵達,其他的旅行方式無可比擬。
註:遊輪旅行在歐美早已盛行多年,但在台灣的歷史卻不長──一方面因為亞洲市場近二三十年才開始發展,一方面是台灣過去非國際知名的觀光國,海洋旅遊並不盛行。直到 2000 年,基隆港發展遊輪母港業務,才開始有國際知名的遊輪停靠,帶動國內遊輪旅遊風氣。近年來台灣不少家庭、公司和團體旅遊,會選擇由基隆出發的日本郵輪航線,免去飛航的麻煩,又能享受行李不限件數與重量的福利,從日本「掃」回不少家電生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