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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1 16:59:58瀏覽4214|回應1|推薦31 | |
2017年六月發生在西倫敦格倫菲爾大樓(Glenfell Tower)的那場火災,奪走了72條寶貴的生命,造成許多家庭家破人亡,幸運逃過一劫的居民也面臨失去所有,無家可歸的慘況. 這場悲劇震撼了整個英國,對倫敦人而言尤其椎心 – 因為格倫菲爾大樓裡住的大多是一般市井小民,也有不少外來移民家庭,儼然是真實倫敦市民生活的縮影. 大多數人在哀悼罹難者的同時,也不免擔憂: 像格倫菲爾這樣的住宅大樓在倫敦隨處可見,下一次命運的俄羅斯羅盤不知道會射中哪一棟. 事後政府相關單位勘驗發現,大樓為了美觀而加裝的外牆,是ACM (Aluminium Composite Material,鋁塑複合板)易燃材質,而它就是造成大火延燒快速,一發不可收拾的主因. 這個調查報告馬上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施工中的建築一律禁用ACM塑材,已完工的大樓則一律進行檢驗,如果發現有ACM外牆,就必須立即採取防火措施,並且盡快更換合乎標準的材料. 我家在一個由幾棟大樓組成的新建社區裡. 格倫菲爾悲劇發生後,大樓管理公司只發信說會檢查建材確保住戶安全,接著就無消無息. 十月初,住戶們發現每棟大樓的入口和樓梯間都有穿著反光背心的人,無所事事的晃來晃去. 一問之下赫然發現他們是管理公司請來的”Waking Watch”(守夜人),工作內容就是在各棟樓巡邏,”如果發現火災,負責協助居民撤離”,換言之,沒有火災的時候,他們根本沒事做,只是走來走去領乾薪而已. 有些人腦筋動得快,他們發現守夜人團隊高達二十人,24小時輪班,一週七天不間斷,就算以最低時薪計算,一個月下來是筆龐大支出,而且這筆費用毫無疑問地會被加在早已是天文數字的管理費裡. 於是住戶們聯合起來質問管理公司為什麼社區需要這些守夜人? 他們的薪水又是誰買單? 管理公司才不得不召開居民大會,宣布檢查發現社區裡幾棟大樓有ACM外牆,依照政府的新規定,和London Fire Brigade(倫敦消防局)的建議,這些大樓在更換外牆之前只有兩個選擇: 第一: 全數居民撤離 第二: 雇用守夜人,確保火災發生時,居民能盡快逃生. 如果住戶們不想無家可歸,當然只有後者這個選項,而且因為這是為了住戶的權益著想,理所當然也要由住戶買單,直到大樓外牆更換為止. “那大樓外牆誰買單?” 有人問. 答案讓全體住戶當場抓狂: 除了守夜人,外牆也是住戶買單,因為建商和管理公司都覺得他們沒有義務代償這筆費用. 大家算了一下,以單位平方米數來計算,一間兩房公寓要付九千英鎊左右(近台幣四十萬)的費用,三房依比例計算,大約是一萬兩千英鎊(近台幣五十萬),這還只是保守估計的數字,而且不包括守夜人的薪水! 這樣龐大的一筆帳單,一般家庭就算雙薪有儲蓄還是負擔不起 – 房子貸款還沒付完,加上天外飛來的債務,想賣屋了事也不可能 – 因為沒有人會買有火災疑慮,又附送莫須有帳單的房子 – 大家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很多住戶甚至是首次購屋,畢生的積蓄都壓在這裡,這個晴天霹靂讓人絕望到極點. 更不可置信的是,我們家所在的大樓並沒有ACM外牆,完全不需要更換,但因為管理費是依所有公寓的平方呎平均分攤,我們這棟也全被拖下水,一起概括承受,誰也逃不了. 像我們這樣情況的社區,在倫敦和英國其他城市有好幾個,但是因為之前沒有類似的案例,相關政府機構沒有配套的政策,保險公司也以”大樓外牆沒有壞,只是因為法令改變才需要換”的理由拒絕理賠. 在申訴管道有限,求助無門的情況下,我們只有自救. 同樓鄰居凱倫出面組織Residents’ Association (住戶協會),打算集眾人之力向外界發聲,尋求協助的同時,也讓外界知道建商與管理公司棄我們不顧,藉此施加壓力,希望事情有所轉機. 然而,要組成一個官方認可的住戶協會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法定要有60%以上的住戶列名. 臉書社群公告加社區佈告欄廣告一週後,還是招攬不到10%的成員,眼看住戶協會就要胎死腹中,凱倫只好請大家幫忙,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成了住戶協會的創始成員之一 – 而第一件任務,就是與其他成員分組到大樓裡敲門,掃街拜票式的請人入會. 和我一組的是原籍巴西,嫁給英國人的丹妮. 對於這樣溫和的英式做法,她覺得不可思議: “這要是在我的國家,我們早就舉牌上街頭抗議了,英國人就是太愛面子,才對這樣的不公不義束手無策!” 我聽了只有苦笑 - 要是在台灣,作法應該是先去媒體爆料,再開記者會,推派住戶代表戴著壓低的漁夫帽和大口罩,在鏡頭前哭訴吧?! 我們花了幾個下午的時間,敲了幾十扇門,對認識和不認識的鄰居說明大樓外牆引起的連鎖反應(很多人忙於工作,或只是租屋的房客,因此對社區內發生的事完全不知情或不關心),勸說他們加入住戶協會確保權益. 在這樣的直接招募下,成員終於持續而緩慢的增加,只是對我們的情況還是沒有立即的幫助. 同時間,其他成員聯絡了地方代表,國會議員,倫敦市長,希望有人能為我們出面主持公道,然而我們收到的同情與安慰多過於實際行動,幾星期過去,一點進展也沒有. 很多人把氣出在守夜人身上,也有人把不滿加諸管理團隊,對這些人極不友善,整個社區充滿憤怒挫折的情緒,連居民之間也為了要怎麼抗爭而爭執不下. 某天傍晚,所有住戶收到了最新的管理費帳單,上面的天文數字雖然在預期之中,但還是讓大家陷入更深的愁雲慘霧. 我和先生看著那大約是我們所有存款加在一起的數字,連哭都哭不出來. 我們和其他住戶不過是一般受薪階級,辛苦工作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背上二三十年的貸款,只希望擁有一個安居的小窩. 這場發生在城市另一端的大火,一瞬間把大家多年的努力也燃燒殆盡. 在整個社會都為格倫費爾哀悼的同時,我們成了無人知曉的連帶受災戶. 當然,和格倫菲爾失去親人和家園的災民相比,我們已經幸運很多了,我不覺得我們有立場抱怨自己身處的狀況有多悲慘.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裡,我還是相信只要大家都還有一口氣,繼續抗爭到底,事情必定會有轉機. 過了幾天,Sunday Times (泰晤士報週日版) 的一位記者聯絡上凱倫,希望能採訪幾位住戶,針對我們的困境寫一篇專題. 協會的幾個幹事討論後,推派我和另外兩個住戶受訪 (因為我是移民,在學校工作,又有兩個學齡孩子,形象比其他在金融業工作,沒有家累的年輕白領更能引起社會大眾的同情). 我雖然不願意上報,但是如果不把握這個機會為自己和社區發聲,就只有乖乖屈服,走上破產一途. 兩相衡量之下,我只好硬著頭皮讓記者來家裡訪問和拍照. Sunday Times的專訪見報後幾天,某電視台聯絡住戶協會,想在他們製作的格倫菲爾大火後續專題報導中,穿插幾位住戶的訪談. 我又一次被推上場,這一次,我面對的不只是記者,還有一台讓我眼睛不知道看哪裡的攝影機,我緊張得不停吃螺絲,花了兩三個小時才拍完二十分鐘的素材 -- 所幸後來另一位住戶在訪問中侃侃而談,聲淚俱下,比我更有說服力和戲劇張力,我的段落沒被採用,才免於上電視曝光. 在這整個過程當中,我其實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不知道這場荒謬劇到底會怎麼收場,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然而電視報導播出後幾週,住戶們收到一封來自管理公司的信,信中一改之前事不關己的口吻,很客氣地為這幾個月來的壓力與不愉快致歉,接著白紙黑字證實建商已經同意負擔守夜人與大樓外牆工程的費用,請住戶們不用擔心. 消息一傳開,所有住戶都欣喜若狂. 大家推想是媒體曝光這招收到了效果,建商與管理公司擔心影響聲譽,不得不負起責任,以求息事寧人. 就這樣,長達近一年的和平抗爭終於有了期望的結果. 雖然大樓外牆至今還未更換,社區內房產買賣和貸款也因為這樣而衍生一些問題,但是這已經是可以接受的狀況.
在英國十幾年,我學會據理力爭,當面協商,電話客訴和寫抱怨信都是生活的日常,遇到這麼大規模的狀況還是第一次. 我向來敬重那些參與群眾運動爭取權益的人,但是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 這次的外牆事件莫名其妙地把我推上了前線,讓我不得不站出來為社區發聲,雖然離上街頭還很遠,但是我終於能夠體會在面臨最壞可能時,必須為自己和整個大環境奮力一搏的人,懷抱的是怎樣的心情. 倫敦是個有八百九十萬人口的大城市. 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區,身在其中都是極小的單位,但是這些小單位彼此之間縱橫交錯,編織了無數的故事. 脫歐在英國造成了極大的分裂,也帶來經濟上的損失,然而格倫菲爾付出了更高的代價,讓這個城市裡的許多小單位建立連結. 正如英國詩人John Donne的著名詩句: “No Man is an Island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 每個人都會在某種情況下,與某個無預期的對象產生關聯,成為生命共同體. 這場和平抗爭有形的收穫是一筆勾銷的帳單,無形的是拉近了住戶們的感情. 原本大家在社區或電梯裡遇到都把對方當空氣,頂多點頭打聲招呼,事件發生後,幾次會議讓參與的人們認識,有了同舟共濟之感,彼此變得友善許多,有些人甚至成了朋友. 年輕的我是個孤僻的人,對”社區”這個概念嗤之以鼻,更對熱心社區活動的人敬而遠之,覺得這些人沒事找事做,住在大城市裡,誰有那個閒功夫去敦親睦鄰? 我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每月付房貸繳帳單,勉強維持著經濟的平衡,然後莫名其妙地被發生在城市另一頭的大火,延燒到幾乎失去自以為安穩的生活,而唯一能夠與我背水一戰的,只有素不相識的鄰居. 這場外牆風暴為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我再也不是一座孤島 – 我學會跨出去,把其他的島嶼連結成厚實的土地,也學會為整個群體發聲,而不再獨善其身. 抗爭本身只是一個開頭,之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然而無論如何,我知道我不會獨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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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