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祭祖時節，那些父輩總令人懷念。作者的父親有大約七十年在尋找生父的路上，兩姓家族往事埋藏的傷痛令人唏噓。願他尋得永恆的那一位父親。

2023年1月，終於得知——

父親的生父姓謝，浙江紹興人。

這寥寥數字，父親等了六十多年。

2022年年底，奶奶於上海逝世。

就在奶奶臨終前一個月，小叔叔（父親的小弟弟）受父親之託，旁敲側擊，終於問出了父親生父的姓名。

奶奶一改過去絕口不提的態度，很快就告知以上資訊。其他的，她也想不起來了。畢竟，這已是近七十年前的往事了！

父親本來打算2023年春節回上海時，再和奶奶聊一下他的身世。然而，終究還是來不及......

01

1950年代，父親的生父，與奶奶同在上海的一家毛紡廠做事。他相當能幹，口才佳，聰明，擔任公司的工會主席。認識奶奶，時年30歲，奶奶21歲。奶奶時任工會小組長，二人因此接觸頻繁。但當時，他已經結婚，有兩個女兒。

奶奶懷孕後，先是束腰掩蓋真相，最終藏不住，只能先不去上班，在一位女性友人家中借住。

父親出生在該友人的家中。當時請了產婆，奶奶沒有特別記下日期（不知是否故意遺忘），故此，父親的出生日期一直不詳。 後來據說，父親的堂哥（奶奶二哥的兒子）比父親早七天出生。於是，按照堂哥的出生日期推算，父親應該生於耶誕節那天，而不是身份證上登記的日子。

奶奶沒有將父親帶在身邊。友人家的長輩用小米熬成粥餵襁褓中的父親，但這樣還是不行，小嬰孩出現了嚴重的健康問題。

父親的舅媽（奶奶二哥的妻子）從老家趕來，將父親抱回去撫養。於是，一個搖籃裡面放了兩個嬰孩——父親和大他七天的堂兄。父親由舅媽餵養，得以存活。

那時，奶奶的父親還健在（於父親一歲時去世）。他認為，程家是大戶人家，不允許有私生孩子這樣的事，想要將剛出生的父親送走。

後來，父親一度過繼給了另一位親戚。

02

父親生父受到了處分，後來甚至入獄，在監獄中去世。

奶奶有一個妹妹，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五，人稱「五妹」；奶奶則是「三妹」。

「五妹」是姐妹中學問最高的一位，當時在上海幼兒師範學校讀書，非常為姐姐抱不平。她接二連三寫信上告，指控父親生父作風不正，且擔任工會主席期間有經濟問題。她前後寫了七封信，上告不同單位。

父親兩歲時，生父被判入獄七年。他是否真的有經濟問題？是否罪該至此？沒有明確答案。只是，他有氣喘的毛病，最終不幸在獄中過世。

後來，「四妹」（奶奶的另一個妹妹，排行老四）告訴父親，他的生父並沒有貪污，死得太可惜了！

父親幼年時曾經見過生父一次，在接見室，印象朦朦朧朧。他也曾經被生父的家人抱回紹興老家，但最終又被帶回了上海。

父親生父於臨終前，曾留下一封遺書給父親。可惜，信落到了「五妹」手中，她與另一位親戚商量，這信不宜讓父親看到。於是，信最終被燒毀了。

父親始終未能看到這封唯一的、來自生父的親筆書信。

幸好，父親長大一點後，「四妹」願意將信的大致內容告訴父親，雖然無非是「要孝敬母親，要有出息」之類的囑託。但是，一字千金！

03

後來，父親一直由他的外婆（奶奶的母親）撫養著，稱奶奶為「阿姨」。

外婆很疼父親，父親和外婆最親近。

只是，在成長過程中，父親總覺得自己的身世和別人不太一樣——別人都有父親、母親，但自己只有外婆，還有一些阿姨。

其實，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經從他的小阿姨（奶奶最小的妹妹）那裡得知，奶奶就是自己的生母。在上海南市區老家的一個小房間，小阿姨偷偷告訴了父親這個秘密，叮囑他當作不知道，一個人也不能說。當時，小阿姨還是一個小學生。

許多年，奶奶都沒有和父親相認，她會來看望父親，父親仍然叫她作「阿姨」。

真正叫出一聲「媽媽」，已是在成年之後，父親那時大約22歲。

04

父親七八歲時，奶奶與爺爺（父親的繼父）結婚。

父親清晰記得：那天，在與外婆同住的吾園街上，家人們大張旗鼓地發喜糖。一輛上海牌計程車緩緩駛來......當時上海鮮有計程車，必須提前一個多月預訂。喜宴訂在新雅大酒店。婚禮的排場，算是相當隆重。

奶奶的母親和妹妹、妹夫們都陸續坐車走了；父親的堂哥和其他親戚，也都走了。

父親一個人在家，鄰居孩子慫恿他說：「你阿姨結婚，全家都去了，你為啥不跟去？」——父親當時仍然叫奶奶「阿姨」。

父親其實想去，在後門弄堂裡大哭，鬧著要去。他看到奶奶上車時眼中含著淚水，回頭看自己。「五妹」跳下車，對父親一頓責備，制止父親哭鬧。父親抱著他外婆的腿，「五妹」用力打了父親一下，他才終於放手。

爺爺家是小業主，經營點心店。爺爺是長子（下面有三個妹妹），清華畢業，思想開明，為人開朗，表示可以接受父親的事。不過，爺爺的父母並不知情，一直隱瞞著，直到婚後三四年才攤牌。

05

父親年幼時，街坊中的傳言起起伏伏，一些不雅的字眼不斷襲來。

五六歲的年紀，父親總愛在曬台上，看人來人往。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小學時代，父親的成績很好，卻時常遭遇言語霸凌，故此他沒有要好的同學，也不愛與人來往。

特殊時期，號召知識青年下鄉，父親寫下血書，遠走江西農村。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結識了不少朋友和知己，且至今來往甚篤。

06

成長過程中，父親幾次經歷「鬼門關」，即我們所說的「死蔭幽谷」。

三歲時，父親重病，一度停止呼吸，手腳冰涼。他的外婆已經開始預備後事。幸虧一位鄰居大媽，過去是大戶人家的傭人，見識頗廣，按照土方法將父親救了回來。

四歲時，父親在門檻上絆倒，手著地，疼痛難忍，卻只是悶著落淚（父親平時總是悶聲不響）。大人們對他有異樣的眼光，覺得這個孩子很古怪；他外婆雖然疼他，但也無法理解，總以為摔一跤問題不大。拖了三四天才送到醫院，結果是手骨斷了。 由於拖了太久，骨頭無法接好，只有等發育時，可能會長好。感恩的是，父親後來恢復得相當不錯。他喜愛畫畫和刻章，均未受影響。

自此之後，父親有什麼病痛，再也不願意告訴旁人，寧可默默忍著。

小學時，三年自然災害，全家食物中毒，因為吃了亞硝酸鹽含量過高的菜皮。父親當時在學校的自修學習小組，一直忍著不舒服，直到暈厥過去。送往醫院後，又因輸錯了血，九死一生，最終奇蹟般地安然無恙。

後來，急性闌尾炎找上了父親。不知情下，父親又忍了三天。鄰居趙小姐是醫院護士長，看出了端倪。當夜，雨下得很大，父親的外婆撐著傘，送他到醫院。外婆是「解放腳」（即纏足後又放足），走路很慢，走得很辛苦......到醫院後馬上送入手術室，醫生說，白血球很高，已經穿孔，若再晚一個小時，就有生命危險。

07

從小，父親喜歡看書，喜歡畫畫，也喜歡刻章。父親的外婆沒有讀過書，不識字；反對父親看書，覺得浪費電，也會看壞眼睛。父親不能在家看書，只能到外面找地方看。

父親很喜歡《牛虻》一書（愛爾蘭作家伏尼契創作的長篇小說）。父親身世與牛虻（亞瑟）頗為相似，因此觸動很大。故事的主角亞瑟是富商家的繼子，飽受家人排斥，後得知自己是主教的私生子，從此反對教廷。最後，主教在信仰和兒子之間選擇了前者，親手將兒子送上斷頭臺；而他自己受到內心譴責，最終自殺身亡。

父親也愛畫畫，當時小孩子玩的香煙牌上面有《西遊記》、《水滸傳》等的人物，父親就照著畫。有一次，父親在學校大禮堂，用粉筆在地面上畫滿了畫。眾人褒貶不一，有人覺得畫得很棒，有人則覺得畫畫無用。

就是那個時候，父親心中種下了一個心願，等以後生活寬裕了，就多買一些畫筆和畫紙，將四大名著的人物全部畫下來。

作者父親的作品：元宵燈籠，刻章，四大名著人物畫冊（作者供圖）

半個世紀後，父親在年近七旬之際，終於完成了這個心願，總計畫了九冊。

刻章，是父親的另一個興趣。小時候他常到胭脂店（小賣部）買粉筆，用來雕刻人物。再後來，就買了各樣石頭來雕刻。我的童年時代，家裡總是有各式各樣的石頭，父親替我刻過一些印章，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立體鏤空的亭台樓閣，至今收藏在我的抽屜裡。

08

奶奶去世後，父親天天看她的照片，感觸良多，常常默默流淚。他說，奶奶自從生下他，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有苦說不出。

父親以前覺得奶奶虧待了自己，最寵小叔叔，其次是大叔叔（父親同母異父的兩個弟弟）。但後來逐漸明白，奶奶為了他這個兒子，飽受世人冷言冷語，在單位，在鄰里，在婆家，都受盡白眼。在婆家，她若偏愛父親，怎麼能過得下去，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她無奈啊！父親中年之後開始做生意，有了一些經濟基礎，便設法孝敬奶奶，報答她給予生命。

不過，以上這番話，父親並未親口對奶奶說。本來，他想要等到2023年春節，再進一步詢問自己的身世，並和奶奶說說貼心話。

然而，來不及了！子欲養，而親不待！

09

父親又說，紹興他生父家肯定還有人，即便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已經不在了，她們也應該有後人。小城鎮又比大都市更為團聚，找人也不會那麼困難。待有機會時，希望能夠去一趟。

小時候，我就聽父母提及，想要去找父親生父的後人，但是，因著種種原因（擔心爺爺奶奶不高興等），最終未能如願。

一晃，就是三十年......如今，爺爺奶奶都已經在天上了，許多事情才有了自由度。

這世上的每樁感情，都是千瘡百孔。人，何其渺小，何其無奈，何其有限！

若主許可，請成就父親的尋根之旅。願父親得著安慰，找到根，獲得釋放。但最重要的是，認識天上那位永恆的、真正的父親。

-END-

作者簡介

程嫣兒

自幼喜歡文字，大學時留學希臘，一度墨盡筆枯。後在美好巧合下任華文報社記者，重新拾筆。目前在機構任編輯。願以文字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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