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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9 10:09:07瀏覽898|回應0|推薦2 | |
鯤是什麼?你或許沒有想過。許多人喜歡莊子,作者獨闢蹊徑,從另一個層面來講他。一起來讀讀,你絕對會被作者的學識震撼。 中學課本裡簡化版的《逍遙遊》是許多人閉目即可吟詠一二的名篇。 北冥有魚,其名為露。露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但其實,莊子在這裡跟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莊子(約西元前369年—西元前286年) 前些日子無意中看到知乎有網友提問:鯤到底是什麼?有人認為鯤就是今天的鯨魚,還有以圖為證的,附和者甚多。以至於當一位學古代文學的朋友根據《爾雅》和段玉裁的《說文解字註》提出,鯤是魚子的時候,大家很不能接受,口誅筆伐,吵了起來。 這很像我們在讀書過程中常遇到的情形。當我們最初閱讀的觀感形成既有印象後,這種印象就會變成潛意識裡的「真理」,於是當這種「真理」被挑戰的時候,我們會萬般不適。譬如,幾乎所有預先看過小說的人,都會對小說的影視改編頗為不滿;而倘若先看了電影、電視劇再讀原著,則會對原著十分失望。 作為中國第一部詞典,《爾雅》在第16篇《釋魚》中確實明明白白註釋道:「鯤,魚子」。給《爾雅》作注的人說:「凡魚之子名鯤」。也就是說,至少在《爾雅》成書的戰國時期,人們會把魚卵統稱為「鯤」。《國語·魯語》亦有言:「魚禁鯤鮭」。韋昭注:「鯤,魚子也」。說的是,捕魚的時候,不要捕撈魚子、幼魚,可見先秦老祖宗們就已經很重視生態保護了。 清代大學者段玉裁為《說文解字》的「鯤」字作注雲:「鯤,魚子也。內則之魚子,言其未生者。魯語之魚子,言其已生者。」就是在這個文化體系下說的,他也同意鯤作魚子解說。 這樣一來,莊子這段話就很弔詭了!莊子說,北方的大海裡,有一條魚叫鯤,它大得無邊無際,不知道有幾千里。可其實呢,這不知有幾千里大的鯤,是最微小、最不起眼的小魚卵。 這不就是《逍遙遊》下文所述的「小大之辯」嗎?換個視角,小的其實是大的,大的在比他更大的面前,又成了小的。真理是相對的。 於是我們感慨,莊子把我們都戲弄了一番。這很符合他的性格。對於汲汲於世間權力、名望、富足、長壽而視域狹窄的人,莊子很刻薄地用蜩蟲、鳩鳥設喻。小蟲子小鳥覺得跳了一下,撲騰上樹,彷彿天地的高度止於此。大吃一頓,一天不餓,怎麼還有人為出遠門準備三個月的糧食啊?所以蜩鸠們嘲笑南遷的大鵬,因為九萬里的距離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範圍。 大概我們對於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也是這麼想的吧。 牢頭阿義不理解即將赴死的夏瑜怎麼就在牢獄裡還嘟噥著「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明明就是個倒楣催的窮光蛋;茶館裡看熱鬧的人們也有些費解,「打不怕的濺骨頭」反倒說阿義「可憐可憐」。可人們哪裡有工夫和勇氣去直面慘澹的人生,所以當其中一個人「恍然覺悟」出,夏瑜瘋了時,大家便都鬆了一口氣。秩序,重又恢復。(魯迅《藥》中人物及情節) 魯迅用《狂人日記》和《藥》向我們揭示了人類的逃避性自我保護心理:對於與我們不同的人,我們通常不是反思自我,而是將對方驅逐,排除到我們這個文明系統的秩序以外。最高明的排除,不是剝奪你的自由或生命權利,而是將你污名化,剝奪你的話語權和公信力。方法無非是,宣告你是「瘋子」。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不必用「正常」的邏輯對待,他的「瘋言瘋語」自然就無需費心傾聽。 福柯《瘋癲與文明》和美國好萊塢經典電影《飛越瘋人院》(台灣譯為《飛越杜鵑窩》)講的都是這個殘酷的事實。 多麼高明的辦法,不用封殺,宣告有病即可。我都懶得跟你辯解,你和我們不是同類。不過,莊子有先發制人的氣度。 莊子常常說,我和你們不是同類。但他不是在定罪,而是在逃離。 莊子的逃離是優雅的背影,留給梁惠王派來請他出山的兩個使者。如果整本《莊子》果然都是莊周寫的,那麼他的自述是: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願以境內累矣!」先焉,曰: 莊子持罕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箭而藏之龜,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莊子把這段對話剪輯得蠻有意思。一個人說他自己,不用第一人稱「我」和誰誰誰怎麼樣,而是直呼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當作他者來寫,冷靜得有點生疏。 這裡頭又藏著多少敏感的、細微的自尊心。 來請他出山的使臣其實措辭客氣禮貌一「希望用國家的煩事讓您受累」,不說提拔他去做官,而是放下身段說請他操勞做事。這比咱們今天領導任用下屬,禮賢下士得多吧? 可是人家莊子,頭也不回,繼續釣魚。 要知道,莊子不過是「漆園吏」,一個小地方的小吏,連縣長都不算,官階估計還不如國家圖書館管理員老子大。按說他沒有任何政治資源做靠山,他談的精神世界,又好像離現世的刀光劍影、國家競爭也很遠很虛。 所以髮小惠施步入仕途後都不免譏諷莊子的學問大而無用,於時無補:魏王送了我一顆大瓠樹的種子,樹長成以後結了大大的果子,這種子特別重、特別大;然而剖開想把它作水瓢使,卻發現盛不了啥東西,於是我就把它扔了。(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逍遙遊》) 就連莊子唯一的好友都說,你的思想看起來倒是浩渺廣博,剖開來裡頭沒啥可用的。用實用主義的工具理性看,莊子確實無用,文學也無用。 莊子呢,也不生氣,倒是蠻機靈,順著對方辯手的話往下說: 今子有五石之郭,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抓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你既然有這麼大的瓠子(我懷疑是硬殼葫蘆之類的植物果實),何不綁在一起作成浮子,乘著它雲遊江湖,逍遙自在?瓠子以天地容身,哪裡沒有用處? 其實說這些瀟灑漂亮話的莊子一窮二白,窮得要向監河侯借糧。人家掐指一算,覺得他沒法還債,拒絕借給他,他只能跑去做草鞋維持生計。這是一個銀行都不願意給辦信用卡的窮光蛋,有一天被請去廟堂,簡直就是電影裡才可能出現的白日夢嘛。 可是莊子呢?「持竿不顧」。拿著釣竿,一動不動。他看到了什麼?他在想什麼? 姜太公也曾垂釣江邊,然而釣竿上沒有餌。他在等君王派使臣來請他出山。儒家一輩子的理想,莫非為帝王師。後世柳宗元也「獨釣寒江雪」,但卻是舔舐傷口的自我賞玩,賞玩無盡的被貶黜、被放逐之悵然,因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天地蒼茫一老翁。 但莊子不是,他就是悠哉悠哉地釣著他的魚。然後指著水問這兩個使者,傳說中的神龜是願意僵死,被當作標本化石供奉在廟堂之上,受到萬人敬仰呢?還是願意拖著尾巴,在泥巴裡自由自在地活著? 可惜連使臣都懂的道理,我們今天多少聰明的高學歷精英,竟然還沒有領悟。說來汗顏,我又有什麼資格評價其他人呢?明知是領導的用人策略,還是因為誇獎了別人幾句而心中不爽,明知是給人拉磨的驢,面對績效的香餑餑還是拼了老命地給自己上套。一線城市裡掙扎著買了車買了房,終於在家鄉父老面前顯得好像成了中產階級,但只有自己知道房貸車貸負債累累,其實是給銀行簽了賣身契。 莊子一無所有,可是他一無所缺。我們一無所缺,可是卻一無所有。 我常想,得要多麼堅強,才能做到像莊子那樣放棄?得要多有勇氣,才能放棄擁有的慾望,從而獲得擁有的自由? 有信仰的人,是因為在信仰的世界裡,獲得了可以對抗這個世界的另一套價值體系。而莊子的信仰是什麼呢?他靠什麼來逃遁這個世界的誘惑? 再讀《莊子》,我彷彿從子虛烏有的大鯤(小魚子)、仙得縹緲虛幻的姑射神人裡窺見莊子內心世界的一角。 他渴望永恆,沒有空間的邊際、時間的界限;他追求自由,比列子還無所待的自由,那種不依賴於任何存在物、自指自立的自有永有;他歡喜純粹,乾淨純潔若雪,綽約如處子,吸風飲露,不染塵埃。 所以他在無比豐富的想像力中,構造了一個自由王國——他的無有之鄉。 魯迅說莊子寫的是「人物土地,皆空言無事實」的「寓言」,勝在文字「汪洋闢闔,儀態萬方」(《漢文學史綱要》);聞一多說莊子用「湊巧的、曲達圓妙的辭句」表現「精微奧妙的思想」(《古典新義》)。而我更覺得,莊子其實是在逃避,逃避現實秩序對於心靈自由的牢籠,逃避世俗蛀蟲對精神純粹的腐蝕;甚至是,妄圖抵抗生命的限度,抵達某種超越性的自由與永恆。 很多年後,讀聖經舊約。耶和華上帝吩咐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時,摩西問神:「我到以色列人那裡,對他們說:你們祖宗的神打發我到你們這裡來。」他們若問我說:「他叫什麼名字?」我要對他們說什麼呢? 神對摩西說:「我是自有永有的」,又說你要對以色列人這樣說:那自有永有的打發我來你們這裡。 英文版聖經的「自有永有」是「I am who I am」,直譯或為「我是我所是」。 神對以色列人說:我就是我。我不依賴於任何事物,甚至不用任何名字來指稱。太霸氣了! 不知道莊子所想往的無所待者,和聖經裡的耶和華,是不是同一位? (文中圖片來源於網路) -END- 作者簡介 李杭媛 出生於雲南昆明,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任教於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出版專著《敘事人生——小說精讀課》,以「石上川人」筆名在豆瓣閱讀發表小說《落潮生》、《捕撈記憶》等,開設文化隨筆專欄《文史天空中的流星》。曾在新華網、《中青報·青年參考》等發表書評、影評、藝評、新聞報導、外媒翻譯近百篇。 圖書推薦 《書蟲落網有出路》 莫非、馬睿欣、譙進 著 從讀經、讀書 到用屬靈眼光 閱讀萬事。 本書探討 現代基督徒 如何透過閱讀, 在思想和生命上, 學習做大人。 購買資訊: 台灣:道聲出版 https://www.taosheng.com.tw/search?q=%E6%9B%B8%E8%9F%B2 北美:gcwmi622@gmail.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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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