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與兒子的關係是怎樣的？作者以親身經歷展示了一段陪伴後得嘗甘甜的人生路程。奇蹟是怎麼發生的？

到了機場航站樓，Pyo卸下兩隻巨大的行李箱，轉過身來望著我，然後，張開雙臂；我忍了一天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01

初見

孩子長大了，卻意味著終要遠走。

2012年夏，初見Pyo時，他還是14歲的少年，青澀、峻酷。當Mr.Hong問他：「你覺得這個阿姨漂亮嗎？」他抬起頭掃了我一眼，說：「還行吧！」惹出一陣笑聲。

但真正踏進生活，就再也笑不出來了。這段跨國婚姻除了要面對語言、文化、教育、生活習慣等問題，還要面對兩個青春期的孩子——Pyo和小他一歲的妹妹，兩人同上初中二年級。

曾隔岸觀火看身邊朋友「更年期遇上青春期」，攤在自己身上就完全不一樣了。每一天都是狀況環生，哥哥上學沒帶書包，妹妹升旗沒穿禮服；哥哥打遊戲夜不歸宿，妹妹已經談第三任男朋友了......從未生養過孩子的我，天天頭上都在冒煙。那時，我的盼望是熬過四年，他們上了大學我就解脫了。說是「熬」，因為沒有一日是容易過的。

半年之後，我扛不住了，給Hong留下一封分手信，回了老家。

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是上帝的憐憫，還是祂的恩典，讓我繼續留在這段關係中。

我從老家回來兩週後，妹妹被她的親媽接回韓國。

Hong繼續追求我，希望能和我在一起。奇怪的是，自從妹妹走後，家裡突然安靜了，Pyo整天鎖了門待在房間裡。當然，他衝出房間的時候，又少不了火花四濺。

那天，我在客廳猛然聽到一陣「咣當」聲，Pyo甩開了房門往外跑，Hong捂著耳朵低吟。說時遲那時快，我來不及穿鞋，迅速追出去，將Pyo從電梯裡拽回來，這一跑，怎麼得了？

把Pyo勸回房間，開車載Hong去醫院。因看不慣兒子房間滿地可樂瓶，說話又不管用，他直接動手，Pyo條件反射回擊，結果「耳膜穿孔」。此後，父子如同仇人，不講話，也不同桌吃飯。

我就是在那一年受洗的。曾很多次想過，若不是信了上帝，這條路怎麼走得下去？從小生活在一個「戰火紛飛」的家庭，我20歲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離開家。待獨自留在遙遠的深圳後，我既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孩子。所以，面對Pyo的時候，我一無所有。

當Pyo舉著飯勺喊「我要吃不軟不硬的飯」，當他瞪著眼說「你敢」，當他生病連夜帶他去看急診時，我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呼求......我像個消防員，每天都在救火，內心卻極其掙扎，我為什麼要承載這樣一個生命？這是婚姻的代價，還是生活的饋贈？是責任，還是義務？只有讀聖經的時候，我的心才能安靜下來，裡面的話似乎總能安慰到我。

《小歡喜》

有一年Hong生日，前一晚看小哥心情不錯，我趕緊湊上去：「明天爸爸生日，請了很多朋友，我下班回來接你去酒店啊！」他不置可否。

第二天下班，我趕回家換好衣服，敲小哥房門，「Pyo，可以走了嗎？」一聲、兩聲，毫無動靜，扭開鎖，小子竟然還在睡覺。 「嗨，快起來！時間差不多了！」他睜開眼睛，一臉不耐煩，「不去！不去！」我肚子裡的火「騰」地竄出來，站在門口，像子彈掃射一般，把這兩年受的氣，一股腦兒噴出來，半個多小時後，我摔門而去。

坐在車上，眼淚才「嘩」地流出來，我在心裡問上帝，「為什麼要讓我經歷這些？」

到了酒店，補好妝，一進去就看到Hong期待的眼神，我搖搖頭。

客人剛坐定，Pyo的資訊突然跳出來，「哪個酒店？我現在打車過來。」

後來的日子快了許多。

Pyo開始申請大學了。浙江大學的offer第一個來的，我欣喜若狂，這可是讓中國孩子拼了小命也在所不惜的學校，Pyo卻以留學生的身份輕鬆飄入。正高興不迭，他淡淡一句：「不想去了！」、「為什麼呀？」、「這只是跟同學打的一個賭。」、「那你去哪兒？」、「韓國成均館大學。」、「拿到offer了？」、「還沒。」

但浙大交費的日子迫在眉睫。我發信息勸Pyo：「就上浙大吧，專業也不錯。」他回：「你是怕花錢吧！成均館的學費夠買傢俱了？」那時我們剛換了房子，準備添置一些傢俱，這句話讓我差點背過氣去。「爱去哪兒去哪兒，你自己決定！」

話是這麼說，心裡還是擔憂，萬一兩頭都落空呢？老師建議我先把浙大的學費交了，等成均館大學的offer來了，讓他自己選擇，「做父母的，有些損失也只能替他付了。」

一個月後，成均館大學的offer來了。Pyo說要去韓國，告訴了我交費日期。交完費的那個下午，我心裡五味雜陳。快下班時，一個電話進來，原來成均館大學的交費時間已過，學費被退了回來。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問Pyo怎麼回事，他說：「記錯時間了！」、「怎麼這麼不在意？」、「不是還有浙大嗎！」

02

又見

Pyo上了大學，我並沒有解脫，還常常掛念他。

那個變化如此微小，我卻分明感受到了。上大學兩個月後，收到他一個資訊，稱呼從「你」變成了「您」，竟讓我湧出一陣感動。

又一個晚上，我在樓下散步，Pyo來電，東拉西扯聊了十幾分鐘，末了問他：「有什麼事嗎？」他說：「沒事兒，就是看看您在幹嗎。」

第一學年寒假，Pyo沒有回來，說是和同學出去玩。看到他的資訊，我有小小的失落。

春節後上班，收到一個包裹，捧著上樓時，淚就落下來。盒子裡是一隻Daniel Wellington手鐲，有浙大logo的本子上寫著：「祝您生日快樂！一直沒時間給您寄禮物，不好意思啦！希望您能喜歡！」旁邊畫著一個龇牙咧嘴的小男孩。

從不曾想過，會收到這樣一份禮物，來自這個異國的孩子。

2018年9月，在以色列醒來的那個早晨，剛一打開手機，就看到Pyo已發了三次語音連線，心裡咯噔一下，出了什麼事？ 語音通了，「急性肝炎，要馬上住院。」遠在國外的我能做什麼？那個早晨，我和姊妹們一起為他祈禱，我第一次站在母親的立場，求上帝賜下醫治；那個早晨，有一種痛深深地抓住了我，讓我慟哭。接下來的行程，每天早晨，一行弟兄姊妹都為他祈禱。

我回到深圳的時候，Pyo已出院，「十天後去複查，可身上又起了皰疹。」

「國慶節回來？或者，我去看你？」一個「或者」，心緒複雜。去吧，獨自面對一個大小夥子，不知如何相處；萬一被拒呢，心裡又不是滋味。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面對時總是思慮繁多。

「您來吧」三個字迅速跳出來。我放下一切思慮，訂票、整理行裝。接著又收到資訊，「杭州早晚溫差大，帶件外套吧。」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Pyo變得這麼操心：機場巴士的時刻表、車站名、酒店的導航一一發來；甚至第二天早晨過來morning call。「你怎麼都不睡懶覺了？」他說：「我給您訂的房間沒窗戶，怕您不容易醒。」我的眼睛分明透過房頂，看到了高天之上的藍。

畢業20多年，再次體驗大學生活，滿是感慨。怎麼也沒想到，Pyo竟然借了室友的電動車帶我逛校園，扶著他厚實的肩膀，在浙大的風中穿行，我笑得像個孩子。他說：「我做夢都沒想到會這樣。」我說：「我也是......」

晚上，我坐在校園書店裡，翻開龍應台的《天長地久》。我喜歡看她寫給孩子的文字，《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列》、《目送》；不承想，這本書是她寫給母親的。「我們如何對待曾經被歷史碾碎了身心的親愛的上一代？我們又如何對待無話可說、用背對著你但是內心其實很迷茫的下一代？在時光的漂洗中，我們怎麼思索生命的來和去？」、「下一代將來會怎麼對待我們？要看我們此刻正在如何對待上一代」。我的心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我遠離母親不也有20多年了嗎？

離開杭州的那天早晨清風徐徐，我站在溫熙的陽光中祈禱：「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

03

再見

2019年的7月，溽熱難當。因著種種不適，Mr.Hong決定回韓國，我們的關係宣告結束。

我問Pyo：「你跟爸爸回國服兵役，還是讀完大學再回？他說想讀完大學。我問：「那你跟著我，可以嗎？」他答：「好。」

《小歡喜》

2020年1月，「寒假回來多住些日子吧？」螢幕那邊的Pyo溫和地應著：「等您過了生日我再走。」放下手機，鼻子一陣酸。

沒想到，這個假期真長，長到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返校。

春節疫情爆發，關鎖在家，只能做飯了。對於我這個討厭做飯且20多年沒做過飯的「主婦」，著實是個挑戰，況且我偏素，Pyo卻是純「食肉動物」。

不知道哪兒來的熱情，我下載了「下廚房」App，把各種肉的配方都抄了一遍，列出一張長長的單子，照著買齊配料，重操舊業。

當第一道「小炒肉」端上桌的時候，心裡忐忑，看著Pyo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然後露出欣喜的表情，我高喊一聲「哈利路亞！」

於是，紅燒肉、糖醋里脊、咖喱牛肉、孜然雞胸肉......所有他喜歡吃的肉，都一一排列上陣，以至後來我幾乎每天都可以出一個新品。

從前坐下就吃的Pyo，現在會等我從廚房出來；我做謝飯禱告，他負責說「阿們！」每天在餐桌前，成為我們最愉悅的時光，談論時政新聞，看他最喜歡的紀錄片，講學校的趣事......飯後，他洗碗，我喝咖啡。

最感動的是那個週末，當他知道我在禁食禱告，硬把我從廚房推出來，「你禁食，還給我做飯，太殘忍了！」堅持叫了外賣。

那天，多日未下樓的Pyo堅持要出去，我三令五申：不許坐公交、不准打車、半小時內回家。他一口答應。很快一頭大汗地衝回來，懷裡是一捧藍色滿天星，他的笑容像星星一樣閃亮，「花店竟然開了，可惜蛋糕店沒開，只能用麥當勞的將就了」。從他手裡接過這些，就像接過他的心。

吃過晚飯，我換上酒紅色的「秋色連波」連衣裙，以鄭重的心回應上帝賜予我的愛。餐桌上，Pyo把蛋糕擺好，插上蠟燭，笑意盈盈地說：「許個願吧！」 我低下頭，仿彿置身層林盡染的山間，而一道活水江河正奔流而出......

曾經難熬的日子，已化作最美的祝福；過往的一切，都讓我看到上帝的恩慈，祂把Pyo放在我生命中，已成為最好的禮物。

時光飛逝如電。

2021年7月，Pyo大學畢業了。31號是簽證到期前最後一天，他必須回到自己的祖國，可與親生母親沒有聯絡，和父親的關係也是隔斷的，除了上帝，我不知道誰還能遮蓋他、保護他？

臨行前兩週，我很誠懇地跟Pyo談了一次，希望他能受洗，帶著上帝的祝福開始新的旅程。可他說還沒準備好，這讓我又傷心又失望。

那些天，Pyo和同學玩得昏天黑地，甚至有一晚喝酒徹夜未歸。早晨我迷迷糊糊醒來，客廳的燈亮了一夜，他也沒有一個資訊。我跪在床頭祈禱，中間有一個感動：禁食。

奇妙的是，就在我禁食的第三天，Pyo欣然受洗！當他從水裡出來的那一刻，我知道，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上帝翻山越嶺來找他，是上帝的愛摸著他，要愛他到底......

分別的這一天，終於到了。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Pyo緊緊擁抱我，「媽媽，保重！」十年來，我第一次聽見這個稱呼。

看著Pyo走向候機大廳，背影堅實、步伐堅定，我默默祈禱：「兒子，平安！」

-END-

作者簡介

若晨

中文系畢業，喜愛閱讀、寫作。感念漢語言之美，感恩可以參與到一個大故事裡，用文字紀念造我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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