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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丨尼森
2022/05/12 12:35:28瀏覽600|回應0|推薦2

一場疾病,讓兩個線上好友認出彼此,也讓得病的男孩獲得福音。男孩去世了,他給女孩留下了書信,也留下了盼望。

1

他死了。

死透的那種,成灰的那種,埋在地裡的那種。

今年三月,廣州沒有遭逢回南天,卻迎來秋風般的乾爽清涼。雲也被抹除乾淨,天空像沒有一絲漣漪的大海,寂靜得不尋常。這天,顏小雨與任子友最後一次見面。

她站在他旁邊,他躺在她旁邊。她睜著眼看他,他閉著眼——應該在想她。他們隔著一層玻璃,鮮花,還有一條跨越不了的溝。

顏小雨跟著前面的人,後面也有人跟著,圍著任子友走過了一圈。抽泣,低吟,哀哭,嘆氣,包圍整個禮堂。

任子友穿著一身青木亞麻灰的西裝,燙得平直挺拔。駱駝色的皮鞋和卡其色的領結增添不少英倫範。大背頭梳得整齊油亮,濃密的眉被精心修剪。雖然閉著眼,但英俊之氣不減絲毫。只是比以前更瘦了些,臉蛋更紅了點。

「謝謝你,王牧師。」陳竹握著王安怡的手。

「子友媽媽,節哀順變。」王安怡安慰說,「子友已經回到天父的懷抱裡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保重。子友爸爸現在也很需要你。」王安怡看向子友爸爸,他正望著窗外,不知是沉思還是隱忍。

「小雨,謝謝你今天一切的安排。」陳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封信,遞給顏小雨,「這是子友給你的,我在醫院整理遺物時發現的。」

顏小雨先是驚訝,再看向旁邊的王安怡。等王安怡微微點頭後,她才接過信封。信封上寫著——顏小雨親啟。「謝謝阿姨。我不知道......」

「雖然我和他爸爸都很想知道裡面的內容,但還是尊重子友,沒有拆開來看。」

顏小雨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她第一次收到信,或是一封情書?在這個時代,紙質書信已成稀罕物品。

「你看完後,再決定能否給我們看吧。」陳竹與王安怡、顏小雨道別後,隨丈夫一同離開了。

這是顏小雨第一次協助母親王安怡打點信徒的安息禮拜。因為下午王安怡還需要趕回教會主持信徒婚禮,她們便沒有去吃子友家安排的解穢酒,而坐上網約車回家。

母女都坐在後排。王安怡看著顏小雨,顏小雨看著信封。「是在中山路上的那棟教堂嗎?」網約車司機打破了沉默。

王安怡肯定地回覆司機後,用右手拍了拍顏小雨的大腿。「可惜了,這麼好的孩子。」顏小雨依然沉默,她想說些什麼,卻不知要說些什麼。

回到教堂牧師樓裡的家後,顏小雨便進了房間,罕有地反鎖了門。自己坐在書桌前,看著「顏小雨親啟」五個字。她不想哭,眼淚卻如沙子一般,越想抓緊越流失得快。

2

顏小雨親啟。

顏小雨,沒想到吧!我還給你寫信,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事實上我也不確定你什麼時候會看到這封信,也有可能你不會收到。但我肯定的是,當你打開信封的時候,我已經先一步上天堂了。(不要羨慕我哈!)

我把它放在枕頭下,封面寫上「顏小雨親啟」,我相信爸媽是不會拆開偷看的。我希望你也不要給他們看,就說這裡只是一些牢騷話和我很愛他們。

顏小雨,謝謝你。我知道你肯定會按照我們預定的計劃安排好安息禮。那套我們初次遇見時我穿的西裝,假髮和假眉毛都安排妥當吧?應該跟彭于晏有幾分相似。

重點是歌曲和悼詞。《奇異恩典》和《You raise me up》,應該挺感人的。我媽應該會哭吧?你有沒有也為我流一點眼淚?我希望有,但沒有也沒關係。畢竟我們也沒認識太久。

顏小雨,謝謝你。

我最近一直在回憶我們初次相見的情形。高中新學期開學典禮上,我代表老生發言,你代表新生發言。

當時說的那些話,我是真的確信的。文學,詩歌,真的可以讓我們變得高尚,讓民族得到復興。沒想到,隨後上台的你直接說:

「......這句話沒在我稿子上,但我想說:科學發展才是民族復興的路,只有國家強大了,才不怕被欺負。風花雪月,守舊羸弱是無法救國的......」

我還記得,掌聲、起哄聲、噓聲、喝彩聲,還有訓導主任「安靜、安靜」的聲音,混雜一片,熱鬧非凡。我當時就知道你不是一般女子。

顏小雨記得開學那天,她確實受不了在台上侃侃而談的任子友。在她眼裡,他說的盡是些風花雪月、矯揉造作之詞。所以,作為廣州市中考數學物理雙狀元的她,決定挫一下他的銳氣。

可是顏小雨講完那幾句話,就後悔了,而且越來越後悔。

先是現場混亂一片,迫使她提前離場。下講台後是班主任、年級長、訓導主任和校長的四司會審。回課室的路上,無數雙眼睛向她投擲異樣眼光,竊竊私語伴隨一路。來到課室門口,情況更差,一個女生帶頭嘲諷:「呦!大才女回來了。我們學校就她最厲害。」一時間,聒噪填滿了整個教室,擠得顏小雨進不了門。

3

後來我知道了你回到課室時的尷尬,說實話,我有點竊喜。有趣,有意思!

但我實在沒想到,「圓周率後五十三位」居然是你。正如你也沒想到「蓑衣」是我。

「圓周率後五十三位」是顏小雨的網名,因為她能背出那串冗長的數位,並引以為傲。「蓑衣」是任子友的網名,也是他訂閱號的名字。因為他特別喜歡蘇軾和《定風波》。

事實上,顏小雨和任子友的初次交集比開學典禮那天更早,是因為一篇叫《我在瘋人院的七十七天》的公眾號推文。

文章寫到人的虛偽,並對陰陽怪氣的成年人文化和娛樂圈畸形審美進行批判。顏小雨深感贊同,在評論區大發慷慨之詞,認為改變現狀是他們這一輩人的責任。

這個公眾號正是「蓑衣」,作者正是子友。當然,彼時他們都不認識對方。後來「蓑衣」的每一篇文章下,都有「圓周率」的留言,留言下還有留言。

他們討論的話題從宇宙的邊界到男女界線,從女權運動到LGBT(性少數群體),從魯迅到牛肉火鍋。時而志趣相投,時而針鋒相對。對於從小就是「別人家孩子」的兩人來說,這種碰撞擦拭出的火花,悄悄點燃了初開的情竇。但此時他們渾然不知。

4

更沒想到,因為我的病我們才相認。

十一月一個平常的週二下午。廣州市第四中學的操場上,一群高中生在上體育課。那天練習110米跨欄。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梅花間竹,足有四排。

「預備!」老師的手隨哨子聲響揮下。

任子友在第一排第三跑道。第一個欄,第二個欄,第三個欄,完美跨越。揮灑的汗水是滿溢著荷爾蒙的珍珠,女生們為之歡呼。

突然「啊」的一聲慘叫。

在倒數第二個欄,任子友與欄杆一起倒下。老師和同學以為他只是絆倒而已。然而經歷了半分鐘的寂靜和紋絲不動後,眾人才意識到出事了。

老師把任子友放平在地上,讓眾人散開,吩咐體育委員馬上去找校醫。任子友臉色慘白,額頭、手心、全身不停冒汗,嘴唇在抽搐哆嗦。最後校醫來到,直接喚來120急救車送往醫院。

任子友爸爸任書、媽媽陳竹和班主任謝心信,同一時間趕到醫院。三人等了一宿,等來了一個壞消息。

任子友疑似患有縱膈膜癌。

因為任子友胸腔有大出血的危險,需要馬上做手術以及取活體檢驗,不給任書和陳竹時間思考。他們只能在醫生的催促下,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名。謝心信也打電話回學校給任子友和自己請假,她認為自己要陪他們,起碼等到結果出來。

謝心信和陳竹是大學舍友,任書是她們的師兄,比她們大兩歲。三人在大學時已是好友,謝心信和陳竹後來成了高中語文老師,任書開了家出版公司,當了老闆。任子友的文藝氣息可說集他們三人之精華。任子友在「蓑衣」發表的文章,都會先給陳竹和謝心信看。她們也適時給些閱讀反饋。

5

縱膈膜癌真不是個好東西,讓我孤獨了很久。

又是一天的等待。

等來一個好消息——任子友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一個壞消息——確診縱膈膜癌,惡性。

此後,任子友必須休學住院。誰知這一住,就沒有再搬過了。

休學後,任子友的同學和朋友都陸陸續續到醫院探訪。第一個月,嘰嘰喳喳喳的,好幾次要護士長出面叫停才得片刻安寧。第二個月,每週末仍偶有同學來探望,或是吐槽學習,或是聊聊八卦,一兩刻鐘便離開了。第三個月,門可羅雀。只有謝心信每周日下午來看望他,分享學校的軼聞趣事。

其實任子友也不怪他們,畢竟高二,要備戰高考了。預習,複習,模擬考試,無止境的循環。壓力也大。

但孤獨感也是真實的,特別每到太陽下山時。他害怕空洞的夜,也開始害怕死亡,害怕兩眼一閉,沒有人會記得他。

以前我不怕死。 你還記得「蓑衣」的簡介嗎?

「我不要活過21歲,我要在最好的年華中死去。」

這是我在一本投稿到爸爸出版公司的小說裡讀到的。也許因為主旋律的問題,那本書最後沒有出版,但我很喜歡裡面的故事。天才作家,驚世之才。他活得與他的文章一樣精彩,驚豔。他在得知自己摘取雨果獎和星雲獎之後,立即出版了一本沒寫完結局的書。當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公佈結局時,21歲生日的前一夜,他在家中吃安眠藥死去。世界一片譁然。他挑戰了世界,也讓世界記住了自己。

我很想成為那樣的人。在最輝煌的日子中,轉身離去。後來的人只能追隨我的影子,卻永遠無法觸及。

我曾經很想成為他,但現在,我真的不想死。

「我真羡慕他們。」任子友的這句話,常在謝心信腦海中浮現。上課時,通勤時,批改作業時,做晚餐時,輔導孩子作業時,睡覺時。

孤獨和悲傷都是流動的,從一顆心流向另一顆心。而且一旦被感染,就無法逃離。唯一解決的方法不是逃避,而是讓陽光充盈,驅趕。

謝心信建議任子友在微信中建一個讀者群,在公眾號上發一篇文章,讓讀者進群。這樣他就能在群裡與讀者互動消磨時間,也能治癒一些孤獨。

很快,讀者群就超過了100人。這讓任子友開心不已,認識了很多新朋友,談天說地,樂此不疲。除了群聊天,有一件更能消磨時間的事,就是每天早晚各一次翻看群成員名單。他一個個名字、頭像去尋找、確認。一次次心懷期待,一次次失望而歸。他想找到那個叫「圓周率」的姑娘,他記得她的頭像是一個圓形包裹著一個等邊三角形。規律,神秘,充滿魅力。

6

化療和手術同樣很累,很痛。

12月24日的清晨。任子友在讀者群裡發了一張自拍照,留言——「首次露臉,成了光頭強,今天開始化療,為我加油吧。」

因為是第一次化療,任子友睡了很久。清醒過來後,已是第二天清晨。謝心信陪著陳竹守了一晚,看見任子友醒了,臉色不算太差,她們才鬆一口氣。

「媽,我想開電腦看看。」

「你先給我好好休息。」

任子友見擰不過,只好作罷。好好休息,等力氣恢復再自己去取。

午後,謝心信回家休息。陳竹在病房裡鋪開行軍床,小歇。任子友終於逮到機會取電腦打開微信。他想,還是要給大家報告下情況,一天一夜銷聲匿跡,也許有人會擔心的。

微信打開瞬間,一條添加好友的通知,讓任子友興奮得差點喊出來。「圓周率」請求加他好友。

通過。

任子友無視讀者群裡不停閃爍的紅點數位,只顧點開「圓周率」的朋友圈,想先好好瞭解下這號神秘人物。

可惜,她朋友圈裡沒有她的照片。可喜,裡面轉發了十來篇「蓑衣」的文章,而且還有留言,認同,誇讚,感慨。餘下的便是一些數理科普文章。

那是四中校服!任子友點開了一張相片。

嘀嘀。圓周率的頭像在閃爍,點開。

「原來是你,任子友!」

「你在哪裡?」

「這麼久才通過我好友申請?」

十多條資訊。任子友被狂轟亂炸得發蒙。

「不好意思,我剛做完化療起來。你也是四中的學生?」

「你不記得我了?顏小雨,在台上懟你的人。」

「啊!怎麼是你?」

那天在陳竹離開醫院後,兩人在微信上聊到了深夜,聊到了生死,信仰。

7

顏小雨,謝謝你。也幫我謝謝王牧師。如果不是你們,我不會認識耶穌,更不可能學會坦然接受這個病。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我才知道死亡只是一座橋,用十字架築成的通往永生天堂的橋。

12月26日上午十點許,顏小雨和王安怡一起來到醫院,探望任子友。

「送你,聖誕快樂。」

「這是什麼?」任子友坐在病床上,接過顏小雨的禮物,邊拆邊說,「怎麼你還過耶誕節啊?你不是最講科學的嗎?」

「不要還我!」顏小雨伸手想搶回禮物,任子友立馬轉身護著。

「我頭一次收到聖誕禮物,可不能還你。」

禮物拆開是一個閱讀架和一本聖經。

「這是我媽媽,王牧師。」顏小雨介紹說。

「基督教,我知道,信耶穌的。」任子友仔細打量著那本聖經。

「子友,不要擔心,我不是來宣教的。我聽小雨講了你生病,所以希望能一起來探望你。期望你早日康復。」

王安怡跟任子友見過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樣,跟陳竹和謝心信也不一樣。她們年紀相仿,但王安怡明顯更為蒼老。目光炙熱像父親任書,但比他多了一份溫柔,火熱,卻不會害怕被其燙傷。任子友覺得與她談話,心中有股安靜的力量湧動,有一種比在父母親身邊還強大的安全感包圍著他。

「謝謝阿姨。我會好好讀它的。」

8

我去了天堂,第一件事是去找耶穌,看看他的樣子是否跟我們想像中的一樣。 跟祂說句謝謝。雖然我生命如此短暫,但上帝卻藉著你給了我一生美好的回憶。

顏小雨,我真的很想有更多時間與你一起經歷青春的多姿多彩,但現在我只能靜默無聲地在另一個世界裡看著你,為你加油打氣了。

好了,要說再見。

顏小雨,你要替我好好生活。以後的以後,我們再見面時,你要告訴我青春是什麼顏色,愛情是什麼味道,生兒育女是什麼滋味......

顏小雨,再見了!

合上信,關上檯燈。顏小雨坐在凳上仰頭看向天花板,漆黑中,沒有人看到眼淚,卻有人看見,陽光下,講台前,有位少年在發光。

-END-

作者簡介

尼森

90後,心理學系畢業,咖啡重度愛好者,與妻子現居羊城。曾在教會團契小組事奉九年,後蒙召在文化和歷史的工廠耕耘。現為建道神學院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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