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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坑一線天——毒癮少年文學導讀丨黃瑞怡
2022/02/12 12:08:30瀏覽1346|回應0|推薦2

「癮」有很多種,毒癮、酒癮,甚至購物癮......當我們身陷一些「癮」的深坑時,該如何自救?又該如何在絕境中仍然心存希望?面對這種困境,父母、朋友又應如何面對呢?

多年前在青少年團體認識一位大學新生,他眉目俊朗,學校裡品學兼優,教會中熱心服侍,領導才能突出,不僅兒童班孩子們哥哥長哥哥短,長輩也對他讚不絕口。那時剛搬家到這個教會聚會,兩個孩子還在學語階段,我衷心認定他是教會第二代的最佳典範,也以為他是個永遠的模範生。

直到有天我們閒聊,他說爸媽都敬虔愛主,在教會中長大的他原也是乖乖牌。可是高中頭兩年,他成了浪子,遊走幫派邊緣,與他從小耳熟能詳的正路愈離愈遠,信仰彷彿天邊雲彩,看得到卻觸摸不到......

我難掩驚訝,挑起眉問:「後來呢?是什麼促成了你回轉?」

他答道:「不知所措但敬虔的母親,沒有一天不為我屈膝流淚禱告。還有我最要好的朋友,因為沾染毒品,親手結束了自己16歲的生命!事發後我好像被人狠狠甩了兩巴掌,忽然看清,如果我不轉向,下個走上死路的可能就是我。」

他的朋友,那個我從無機會認識的少年,在近日閱讀以毒癮為主題的文學作品時,重回我的腦海浮沉。

扉頁間,經歷前所未有的理性和感性掙扎——因為對毒癮人群如此陌生,因為身心被毒癮殘害的過程那麼難堪,斷戒復健路崎嶇難行,更因為想到現實裡仍有許多青少年,正墜落毒坑,甚至已經墜毀坑底。

多次掩卷嘆息後,我為什麼還堅持閱讀和探索下去?是因為還有太多問題需要答案,太多孩子需要幫助。當遠近校園陸續傳來學生與毒掛鉤警訊,我想知道,為什麼如此多少年,被毒品攫奪?毒癮背後的真實情況是什麼?他們的家人吐露過哪些真情?公共衛生界稱其為世紀毒癮戰爭,究竟敵我雙方如何對峙?

在小說與回憶錄間,我傾聽各方聲音,從文學多元角度認識毒癮、青少年和家庭的糾纏不清:

雙親

不止一個過來人說,孩子若沾染毒品,父母親往往最後一個知道;然而少年能否打敗毒癮而復活,掙脫毒網,父母親又是關鍵人物。至親於吸戒旋渦中掙扎的坎坷經歷,外人難窺真貌,除非有人願意放下身段和隱私,將自己的戲公演。

2005年,謝夫先以「我的上癮兒子」(My Addicted Son)為題撰文,發表於New York Time上。這篇文章引起熱烈迴響,催生《美麗男孩》於2008年上市。十年後,同名電影上映。

謝夫以頂尖新聞寫手的犀利文筆,精準研究,融合父親的深切悲情,生動勾勒出與前妻所生獨子尼克的毒海浮沉。尼克從一個才華橫溢,輕鬆拿到常春藤名校入學許可的陽光男孩,一步步在吸食安毒後,撒謊、偷竊,流落街頭如行屍。

同樣扎心的是,謝夫對自身父親角色走過的高山低谷坦誠揭露。對尼克的關顧導致謝夫自己瀕臨崩盤,也嚴重影響重組家庭的夫妻和親子關係。當愛著似乎無藥可救,或拒絕被救的孩子時,父母內裡情感劇烈起伏,承受強大身心壓力,如同隨時可能出軌的列車。謝夫的深刻反省,不僅聚焦本身經驗,也有助讀者看到毒癮(藥癮、酒癮......)在全球各地如何腐蝕掉一個個家庭。

書評家卡藍儂(Dave Callanan)如此回應:

「多數人面對身邊人有藥癮時,多半選擇痛苦沉默,大衛·謝夫卻決定打開自己的傷口,強調它是一種疾病,且將面對的方式說出來。更重要的是,他所訴說的這一段路程,將提供給同樣處境的人或者更多其他人不可失去的能力:希望。」

換句話說,眾多讀者像作家派佛(Mary Pipher)一般,感激謝夫終於說出他們共有的經驗:「當有人說出事實,便讓我們較容易打開心胸,坦誠面對自己和別人的痛苦。」而「面對」是走向醫治與恢復的起點。

手足與摯友

毒癮中,人每每振振有詞:「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你無關!」實情是一人吸毒,必然輻射狀地影響關係網裡其他人。少年被毒癮鉤上後,自家手足、身邊摯友眼睜睜看著上癮者言行走樣,身心滑坡,甚至於濫用信任,巧取豪奪來滿足癮頭......手足與朋友開始翻騰著疑惑、恐懼、憤怒、罪疚等複雜又負面的情緒,不一定有合宜管道疏通。當上癮者狀況直奔下坡,父母師長的注意力被毒坑裡的孩子佔據,身畔被迫成為配角的少年,生活戲碼該怎麼推展?

出於對毒癮少年手足的關懷,新生代作家亞可絲(Carrie Arcos)獲美國國家圖書獎銀牌的作品《失聯》(Out of Reach),細述少女瑞秋與哥哥樂團好友尋找失蹤哥哥的一天,穿插回溯兄妹童年互動點滴,第一手表達了瑞秋的微妙心境與掙扎實境。本身是基督徒的亞可絲,在書中強調了AA戒癮組織著名的「十二步屬靈面向(注1)」,也毫不說教地表現出瑞秋信仰上的疑惑和進深。

注1:十二步屬靈面向

  1. 我們承認,我們對付酒精(或其他癮源)無能為力,而我們的生活已變得不可收拾。
  2. 相信有一個比我們本身更大的力量,這個力量能使我們恢復心智健康和神志清明。
  3. 作出一個決定,把我們的意志和我們的生活,託付給我們所認識的上帝。
  4. 做一次徹底和無懼的自我品格檢討。
  5. 向上帝、向自己、向他人承認自己過錯的本質。
  6. 要完全準備讓上帝除去自己一切人格上之缺點。
  7. 謙遜地祈求上帝除去我們的缺點。
  8. 列出一份我們所傷害過的人的名單,並使自己甘願對這些人做出補償。
  9. 可能的話,直接補償他們,除非這樣做會傷害他們或其他人。
  10. 繼續經常自我檢討,若有錯失,要迅速承認。
  11. 透過禱告與默想,增進我們與自己所認識的上帝有自覺性的接觸,祈求認識祂對我們的旨意,並祈求有力量去奉行祂的旨意。
  12. 實行這些步驟的結果是,我們已經擁有一種精神上的覺醒,我們設法把這些音訊帶給上癮患者,並在我們一切日常生活事物中,去實踐這些原則。

少年上癮者

當家人跌跌撞撞與毒癮少年同行復健路時,因為上癮前後的言行落差,有時家人輕忽了上癮者本身的掙扎,這往往最為慘烈。而仍在毒癮肉搏戰裡的少年,身心極不穩定,與外界難有建設性的溝通語言。想要更具體地瞭解少年上癮者,最靠近的替代橋樑,或許是閱讀少年寫下的心路筆記,或是以少年第一人稱創作的小說。對未上癮的一般少年讀者來說,第一人稱小說展現的毒癮巨大、全面、長期的破壞力,極有警戒果效。

此類作品早期經典當推1971年的上癮者匿名日記《請問愛麗絲》(Go Ask Alice)。 近年著名的《Cranck》三部曲,出自中生代作家霍普金(Ellen Hopkins)之手。她因為女兒接觸安毒,全家走過人間煉獄,勇敢跨出熟悉的知識性文類,以少女第一人稱口吻,散文詩形式創作系列小說,意外登上New York Time受歡迎書排行榜。千萬讀者進入克莉斯和其分裂人格埠麗,一步步為毒癮侵襲,如同從美夢跌入噩夢。

原本常登學習榮譽榜的克莉斯,高二暑假單飛探望八年不見的生父,掉入情網,初嘗安毒。回到原居地後,乖乖牌克莉斯與裡面另個聲音埠麗開始爭戰,埠麗想要在男女關係和毒品圈內探索,沒多久就愈陷愈深,漸漸掩蓋克莉斯的良知與判斷力......克莉斯與埠麗的天人交戰,極傳神地表達了少年的內外衝突與矛盾。

作者霍普金以多年對毒癮少年第一手觀察和研究,精湛詩藝,再造了癮中人短暫亢奮(「我飛近了天堂門邊」),急遽墜落(「空虛、閉鎖,我徘徊在艷陽或驟雨都解凍不了的地府」),再吸毒,再墜落,原有生活常數紛紛消逝的過程。

難怪有書評說,霍普金以詩句建構的世界,簡直像安毒一般使人不安。少年法官塔特羅(John Tatro)也說:「霍普金讓讀者理解到安毒的絕對恐怖——從消費者的角度,而非成年人在課堂上演講的角度。」

因為《Cranck》系列碰觸題材敏感,呈現寫實面時未裹糖霜,出書後青少年讀者群叫好,評論者喝彩,但也引起不少爭議:究竟少年讀這些描述嗑藥與性的故事,會不會有模仿反效果?

對此霍普金回應:「假裝醜惡不存在,對每天——無論高興與否——都得面對醜惡的青少年是不公平的。幫助這些青少年面對醜惡且勝過醜惡極其要緊。」

霍普金也認真回復癮少年和親友的電子信函,引薦專業協助。對霍普金來說,盡力使這世代遠離毒害,從《Crank》系列發表那天開始,就成為她的終身社會責任。話說回來,雖然霍普金用心良苦,作品亦非嘩眾取寵,但適讀年齡還得慎重考量,除非有特殊原因,此類題材應保留給身心成熟的高二以上讀者。

另一部經典作品,是英倫作家柏吉斯(Melvin Burgess)的卡內基文學獎金獎小說《嗑藥》(Smack,1996)。此書不同篇章由不同角色發言,生動且深刻地描繪一對逃家少年塔爾和珍瑪,如何不經意陷入白面沼地,及爬出沼澤付出的慘痛代價。

譯者連雅慧對《嗑藥》的解讀精闢:「作者透過塔爾、珍瑪、莉莉、羅柏等幾位主角反復交錯的內心獨白,從不同角度深刻挖掘一群處於極度低潮、不被社會認同的邊緣青少年內心最真實的恐懼、茫然及其對生命、對愛的渴望和追求。我們看到這些來自問題家庭的孩子,帶著來自家庭的傷口,一步步走向社會黑暗角落的深淵,並與因緣際會認識的夥伴們相濡以沫。他們在情感上相互慰藉,在生活上彼此照應,也在販毒、吸毒、偷竊等不良行為上相互影響牽引;他們依偎取暖,卻也同時在青澀荒謬的價值觀念中彼此傷害,因而使得回頭如此困難。」

《嗑藥》中少年塔爾自己又怎麼說?

「要我說實話嗎?這世界真是爛透了。

人們老是把愛掛在嘴上,愛父母,愛朋友,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要自由,這是我自己的人生。

性、藥品、搖滾樂,為何你們老是把它們看得如此嚴重。

你們不懂,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了。

沒有經歷過是無法瞭解的,而且它根本無法控制我。

只要我不想,我隨時可以放棄,真的......

我明天就可以戒掉它......」

小結

沒有一個少年把上癮當作人生目標。他們往往在身心狀況或人際關係拉警報時,不明就理嘗試藥品,不知不覺愈陷愈深,直到眾人都看出藥癮對少年的轄制,身在其中者仍以為自己掌控一切,可以說停就停。許多癮海浮沉少年不約而同宣告:「只要我想,明天就可以戒掉它!」

唯有當少年承認自己失去控制,需要親友支援與專業斷戒幫助,才算跨出爬離毒癮深坑的第一步。斷戒初步成功之後,仍須日日戒慎,承認自己軟弱,遠離誘惑,持續健康生活形態,才能不再掉落坑洞。好信息是,這些負傷累累,劫後餘生的少年,斷戒後常成為回頭堅固其他受毒癮轄制者的不二人選。

毒鉤深攫個人生理與心理,斷戒過程需要醫藥專業、心理諮詢、行為治療多方參與,更需要親友以愛以信陪伴。無論是親人學習放手,尊重癮少年生命再破敗,斷戒再辛苦,也是他自己選擇必經後果;或是上癮少年學習交出主權,謙卑進入斷戒過程,雙邊都少不了在深淵裡外痛哭,也必定有機會看見夜雖如墨,更顯星如明鑽!

正因戒毒往往是屢戰屢敗的長期消耗戰,戰場也就是人深刻經驗自己有限和神大能無限的水深之處。

圈外人也需謹慎,上癮原因與過程複雜,外人不應輕言論斷。閱讀與毒癮相關的青少年小說與回憶錄,擦亮我們無知的眼睛,讓我們撥開蔓草看清哪兒有毒坑,知道避開試探,也讓我們稍微體會上癮少年與家人所經試煉,能有見識與愛心適時伸出援手。對正與毒獸搏鬥,或曾遭毒焰灼傷的家庭來說,閱讀、討論這些作品,也可能是復健過程的一部分。

願我們從閱讀分享裡確認祂的應允——「要從深坑救回人的靈魂,使他被光照耀,與活人一樣。」(約33:30)再黑再深的坑,抬頭仍有一線天的指望。

悅讀心語

與大人討論青少年課題時,有的人會問,網路信息已經消化不完,知識性讀物也有好多,為什麼還要花時間讀虛構性小說?

我自己的閱讀動力是,知識和信息當然重要,但它們是冷的;我需要優質小說的溫度,讓我能感同身受,進入這些受苦掙扎孩子和家庭的生命。

這樣,當我在現實裡遇到有類似掙扎的孩子,我才能謙卑又不遲疑地伸出自己的手。

相關書目:

《美麗男孩》,大衛·謝夫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

《嗑藥》,馬文·柏吉斯著,台灣小魯文化,2000年5月出版。

-END-

作者簡介

黃瑞怡

台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聯合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資深同工。《飛揚》雜誌2011年徵文比賽首獎。著有《藝出造化意本自然——楊志成的創作世界》。台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惡水築書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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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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