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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和他的瓶頸丨馬睿欣(附音頻)
2021/12/29 16:36:07瀏覽689|回應0|推薦1

因意外和疾病,我們無法操控生活的忙碌,而當我們讓生活替上帝作主之後,生命便太忙碌。然而生命忙碌,生活忙碌,到底哪種忙碌讓我們陷入了創作瓶頸呢?

那個白瓷的奶杯像只鳥,有個飽滿的大肚,配上一個尖嘴,白皙柔美的頸項含蓄地扮演連結的角色。每當咖啡沖泡好之後,加溫的豆奶緩緩從中如瀑滑落,香氣撲鼻,濃黑的咖啡被奶裹成了穿著白色披肩的美少婦。

奶杯買對了。

平常習慣一物多用,同一個杯子可以喝水喝茶喝咖啡,有時還拿來泡麵,我以此來爭取櫥櫃裡更多的空間,也避掉很多購物的麻煩。可咖啡加奶這件事讓我有點煩,普通杯子直筒腰,不留心控制力氣和速度,倒奶時很容易在桌上留下奶漬,或是與咖啡碰撞,濺出棕色水花。熬了一段日子,我用家裡各種普通杯嘗試,都沒成功,才決定網購這個婀娜多姿的奶杯。剛開始以為是尖嘴的功勞,漸漸發現幕後功臣是那個把杯肚縮緊的頸項,她控制了奶的流量,讓倒出來的液體出場完全優雅,不慌不亂。

照鏡子時,我看著自己的脖頸,突然非常感謝她沒和肩等寬,所以碰到再好吃的東西,也得一口一口吞。

我開始注意不同的頸子,發現她也有缺點。比方老人家食道肌肉彈性不好,吃東西一不小心可能堵塞窒息。一些固體的容器不好好處理,頸子縮口處塞住,裡面的東西就倒不出來。

「瓶頸」用在現實裡,沒那麼美,她往往帶著負面含義。

我生活的地方,出門就是高速公路,通常高峰時期特別塞車,其他時間就很順暢。但有些高速公路交接處,因為附近城市狀況改變,提供的交通空間沒跟上修改的速度,所以除了淩晨深夜,都在塞車,包括週末。人們會用「瓶頸」來形容討厭的塞車地段。

事業上,一些無法突破的停滯因素,讓人又急又累,人們說是碰到「事業瓶頸期」。

戀人關係可能碰到不上不下的時候,失去原來的熱情,又跨不進婚姻承諾的門,那也是種瓶頸。

想到這裡,禁不住嘆口氣,寫作這事的瓶頸帶來的痛苦最令人煩。

上回寫了作者的類堵塞,那通常是可以清理的,比較容易找得到原因的阻攔。然而「寫作瓶頸」帶來的困境往往無法很快解決,甚至越想破題,就越像較真去寫圓周率,3.14之後拖出來的那長串數位,就把自己牢牢困住。

知道史蒂芬·金(Stephen King)這位作家的人大概都聽過他產量驚人。多年紀律下每天至少寫兩千字,並強調「寫作就是寫寫寫」的他,就有過數個月的寫作瓶頸經驗,幾乎無法動筆。

曾經說「寫作其實很簡單,只要把錯誤的字刪除就行了」的大文豪馬克·吐溫,在多年的寫作生涯裡,仍然無法避免撞入死胡同出不來的時候。據說,他數次面對寫作瓶頸,有次竟然把寫到一半的稿子藏起來好幾個月,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寫作瓶頸發生在不同人身上,也許有不同的狀況和過程。有的人路越走越窄,最後走入死巷;有的人說是無來由地,瓶頸突然就找上門。瓶頸這回事,就算找得到原因,也不代表立刻就有出口。

而對寫作學生來說,瓶頸是夢魘,讓人翻來覆去醒不過來,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想逃離卻找不到出口。

瓶頸不見得是寫不出東西來,對某些人來說,無法突破當下的寫作狀況,也可能是一種瓶頸。

就像那本永恆大書寫的——新酒要放在新皮囊裡,作者天天都可以受新的刺激,產生新的靈感。但是,當自己還沒有脫離舊框,文筆還在原來的程度裡,想寫,文字卻表達不出內心的洶湧澎湃,這是一種上階梯之前的原地打轉,也是一種寫作瓶頸。

有的作家曾寫出傑作,但想更上一層樓時,卻在瓶頸裡繞啊繞,最後受不了無法超越的痛苦,棄筆而去。那個巔峰成了唯一的高度,再也沒有下一撥風華豔麗出現;傑作,成了絕作。

另一種瓶頸類似天災。文思如花,昨天還滿園盛開,今天突然集體枯萎。一篇文章醞釀多時,找了好多資料,興奮地覺得萬事俱備。昨晚關上電腦時想著有好多可以寫,今天打開電腦,腦袋裡卻一片泥漿,認為原先想的都沒什麼好寫。

突然,陷入絕境。

把寫作當成公務員上班,寫的小說幾乎都被拍成電影的嚴歌苓說,創作者都有很多很想撞牆的時候。她在每一篇小說動筆之前,都會認真醞釀、查考,甚至親自經驗,來做好完整預備。即使如此,仍然在寫每一本書的過程中,都有兩三次進入瓶頸。在那狹窄的長道裡,她會認為這本書從頭到尾都有敗筆,寫不下去了;她會跟丈夫哭訴很後悔自己選了這個題材,努力半天,寫的根本就是一本無法完成的書。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他一生寫了25部小說。格林規定自己每天只能寫五百字,即使寫到一半,也會停住;一週五天不間斷,一年寫一本小說。他承認自己是個非常堅持「方法」和「紀律」的作者,連愛情也不被容許打破自己的寫作節奏。早上寫作的他說,要和戀人約會,那絕對是午餐之後的事。

然而他也曾經歷過五百個字都寫不出來的冬季:小說裡的故事情節突然像猝死般無法發展下去,新的故事如種子都埋在預備過的土壤裡了,卻突然一片寂靜,死亡般冒不出綠芽。

像登山,有時路寬好走,可以快步跳躍,還心曠神怡地邊哼歌邊採野花;也有時崎嶇難行,懸崖邊上,只能慢慢攀爬,想的不是登山,而是求生。對基督徒作者來說,不會因為寫作成了使命,自己就可以在現實生活中行飛簷走壁的輕功,毫無阻攔。

當然不會。

現實裡有些困境,活埋的不單是鍵盤,也是作者寫作的持續力。

某些生命階段,正在穿越幽黑的山洞,文字難以如鷹展翅上騰,行窄路,要願意低頭。

有時手為了要伸入窄口瓶內,必須放鬆拳頭。

不曉得別人怎樣?活了半世紀後,我應該可以替還在努力中的平凡作者說幾句實話:有些文章,在某些現實的夾縫裡真的寫不出來。所以生活不夠自在時,我們可以允許自己寫得不夠自在。

水流過窄小瓶頸時的受限,正是把水倒出來的一個正常過程,只要不停下來,繼續待在那個特別緩慢的階段裡,終究,水會完全倒完。

怕的是太心急,等不了那窄小的瓶頸慢慢流,結果把水灑得一地都是。

關機有時,寫作瓶頸如果是因為現實生活的種種限制,別急著突破,也許是文字工人生命要先升級了。

就像一個人不認識自己的極限,永遠不會認為自己需要一位無限的神,作者的現實碰到瓶頸,往往可以提醒我們:到底是誰在灌注瓶子裡的水? 所有寫作瓶頸帶來的焦慮,都給我們重新省思自以為的「倚靠祂方能成事」,到底有什麼具體意義?

想想,與其做一匹在文字場上奔放的脫韁野馬,不如成為耶穌騎著的小驢駒。

每一次受局限,都是一次重新審視自己、衡量靈性溫度的機會。

寫作並非基督徒作者人生的終極目標,寫作碰到瓶頸的時刻,轉個身,通常也是生命量度加碼的起步。

我牢牢記得有位牧者說的:當一個人因著服侍而焦慮時,他可能已經離開了與祂同工的狀態,正在靠自己達成自己的目標。寫作固然需要紀律,也要勤奮,但是當企圖寫出什麼開始成為奴役寫作的推動力時,焦慮讓創作的心僵化,就使想像流動的空間狹窄了。

我也曾經在寫作瓶頸裡掙扎,像一隻受困於屋內的小鳥,看得到窗外的藍天,卻飛不出去;每次振翅,不是撞牆,就是碰到屋頂。

當時,一直以為是現實綁架了我,自己只是無力逃脫。為了做一個負責認真的人,我不斷地接球,從家庭到教會,從家人到弟兄姐妹。沒人故意要壓榨我,是我自己跑出了上帝的心意,我總是邊跑在前面,邊回頭跟祂說:來啊!祢來帶領我啊!

生活的忙碌,真有別於生命的忙碌。

生活的忙碌有時無法操控,尤其在意外和疾病不請自來時,卡進去,那個轉速,真令人無法脫身。

但我自首:生命太忙碌,其實是一種「任憑」;讓生活代替上帝作主之後,「任憑」生活宰割生命。

漸漸,我失去了嗅覺,成天呼吸急促地活著。

作者失去嗅覺,生活就只是一個杠子頭,怎麼聞都是同一個味道。那陣子,我文思乾澀,失去了創作的渴望,硬要敲鍵盤的時候,敲出的都是小石頭。

我跟祂斗嘴皮子,告訴祂「寫作有時,生活有時」;又告訴自己,寫不出來的時候好好生活,那也是寫作的一部分(對,我把告訴學生的都講給自己聽,就像從真理大書裡隨時截屏來證明自己的論調那樣)。

然後那一天來了,我突然全身發軟,想睡一下,卻在躺平時心跳加速到無法呼吸,只能靠枕半坐在床上閉眼休息。整整兩周,祂抽走了我的力氣,除了勉強起來做點家務。我靠在床上,就像電影裡靈魂出竅的人一樣,站在身外,審視過去現實中不停忙碌的自己。

恍如隔世。

聽說氣味會直通大腦,在裡面留下記憶。難怪,瘋狂忙碌的日子在記憶中往往沒有細節,只有一包堵在那裡的塑膠袋,綁著死結。忙碌,真的會讓人失去嗅覺。

聞不到味道,就算寫,也陳腔濫調。

那之後,我感恩身體有瓶頸,可以限制自己不要一下子把裡面的力氣都倒光。就像寫作有瓶頸也是好的,讓自己抽身一下,先把「人」活得好一點。

這兩年,我沒停筆,但覺得有種瓶頸掐著自己。

舌尖上的味蕾被俘虜了,我失去味覺。

總是看不完一場電影,讀小說會跳行,喜怒哀樂之下有種麻麻的隔離感,我的感官長滿了固執的老繭。

在這些失去味覺的日子裡,我憑著過去的經驗和慣性繼續生活,仍然寫作;但也和兒子病後,自己突然失去食慾一樣,天天吃飯都是那麼嚼蠟般地機械化,應付著。吃了,卻食不知味,只是為了要活下去盡責任,而把食物勉強吞下去。很多時候,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食物在我胃裡不情不願地被翻動。

食物僅用來維持生命,終於,失去了它的精彩。

生活少了作者的味覺,終於,失去了它的觸動。

讀著詩篇,我無視於詩人在上帝面前掏心挖肺的嘶喊、抗議、嚎啕大哭,只是天天冷靜地進出內在禱告室。

我拱手交出了一個作者對現實遭遇應該有的勇敢,把感覺層層包起來,好讓自己不那麼大量地感覺痛苦、失望和害怕。

但一個對感受太膽怯的作者,文字動脈自然僵化,血流不過去,會麻,甚至壞死。

直到被關到防疫旅館裡,祂透過電影、小說,慢慢釋放我的味蕾。我重新學著不主動用思想掌控情緒,只是被動地讓劇情牽引著,看著自己的感覺怯生生地探頭,回應著,小聲地說:嘗到了,嘗到了。

基督徒作者要比一般人更有膽品嘗現實百味,鍵盤可以不敲,心卻不能用老繭來保護。

父啊!求祢讓我在現實裡勇敢面對,也勇敢品味。我如此禱告時,聽見在那個信心偉人的陳列室裡,有一個聲音悠悠地囑咐著:

「所以,你們不可丟棄勇敢的心,存這樣的心必得大賞賜。你們必須忍耐,使你們行完了神的旨意,就可以得著所應許的。」

水,一滴滴地流過窄窄的頸口,倒出來的速度那麼緩慢,卻能精準地進入另外一個杯子裡。

如果你也在某種瓶頸裡,感到窒息,或是不耐煩,甚至想要放棄,先別用力找解決辦法,而是先把今天的自己安置在祂面前。

瓶頸,是文字工人的腰身,謙卑地接受現實掐出來的局限,可以讓作者的文字身量凹凸有致。我們不拼命寫,要拚命做的,是熱烈去愛去順服呼召我們的主,從書桌到現實,從現實回到內室,把握每一個瓶頸時刻,去靜觀生命,整理生活。

-END-

作者簡介

馬睿欣

電子工程學士,富樂神學院神學碩士。一生鍾愛寫作。曾任《宇宙光雜誌》《真愛》雜誌專欄作者,文章發表於兩岸北美雜誌報紙、公眾號等。

近年來在社區講員、作家、輔導,教師幾種角色中來回。過去幾年主領「用心生活」微信群,透過文字去影響近學員在不同人生階段(單身到成人子女的父母)的現實生活中認識真理,活出真理,享受真理。

著有散文集《遊子足音》《管教的智慧》《理家理心》《直面網路》《書蟲落網有出路》(合著)《養育模式大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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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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