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白雲觀山門

【陰陽三煞半系列小說】《金瓶麗人》   

《前文提要》

浪子留下大黃在小廣場上來對付錦衣衛的蕭千戶，自己便跟隨七醜等來到南海子的蔡菜菜圃，在帳房內拜見了蔡菜。七醜他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浪子，希望浪子能給他們帶來有關他們師父七星老人的音訊。並且要對浪子胸前掛著的那片玉牌，一探究竟。

浪子是如何得到這塊玉牌的？他向他們說了一個最奇特的經歷，這經歷起始於元月十九日，北京西便門外的──白雲觀。

【第四十一章】    白雲觀前會神仙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眉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一首「青玉案」是南宋詞人辛棄疾專寫元夕觀燈的盛況。

誰說不是，西長安街上一片人頭晃動。各種階層、各色衣著的人全有，無分貧富，不論貴賤，仕女們炫露著最艷麗的姿色，三三兩兩，笑語盈盈，她們身上散發的暗香，卻令尾隨的男士們神魂顛倒，身不由己！

大夥兒都是往西山觀燈去的，晃動的人頭匯成一條河，緩緩西流。道路中間，則是一輛輛華麗的馬車，由正陽門西一直不斷的接到了宣武門。人潮車潮緩緩移動有人要去證果寺上香，有人要往法海寺觀賞壁畫

突然宣武門外一條橫巷裏，駛出兩輛鮮麗的馬車，差點沒把幾名前年沒有考取進士的舉人撞翻，年青人咒罵著。

當先那輛想橫切過人龍與車龍！費了好一翻勁，駕車者頻頻吆喝揮鞭，終於穿出張家胡同，兩車揚長而去！

原來那是西門府大娘，帶著一班女眷，還有丫嬛們正要去趕那白雲觀元月十九日『會神仙』的廟會。

白雲觀前也是一片人潮，那鮮車怒馬來勢兇猛，遊人慌忙閃躲，讓開一條通路。不少遊客顧了代步的毛驢，有幾頭毛驢被這馬車驚得四下亂竄往回奔去，害得上面騎著的人急忙吆喝。這反使得那些驚惶甫定的行人，感到又生氣又好笑！

西門府佛道不禁，月娘平時好聽宣講寶卷，可是當今皇上卻崇信道教，因此特意選了這日來白雲觀前『會會』神仙。

元月十九會神仙這一天，傳說天上得道的真人，化身下凡來渡芸芸眾生，那真人會以各種面貌、各種身份出現人間。因此白雲觀前，人潮洶湧，都希望能得會真仙。

白雲觀是全國道教總樞紐，建築氣派當然莊嚴宏偉不同凡響！可是今日，遊人來此主要目的卻不在瞻仰輝煌的建築，或參與隆重建醮的儀式，他們今日來此主要卻是看人和給人看！

天上下凡的真人將以各種面貌出現人間，天上的真人今日要和人間的凡夫俗子玩一個喬裝的遊戲！那麼凡夫俗子自然也得配合遊戲的規則，凡夫俗子也要化裝成各種不同的面貌，來測驗真人是否真能洞悉每人的真面目！

因此人潮裏形形色色，幾乎包羅了所有人類可能出現的各種面貌！他們以眼神蒐尋著、猜測著、研判著那一行行、一列列迎面而來的各式人等，是與自己一樣的凡人呢？！還是那遊戲人間的真人！？

他們以各種手段試探著、賣弄著、勾引著；要讓凡夫俗子錯認了神仙，要讓真仙渡化了自己！

特別是豪門的女眷，她們精心裝扮，刻意爭奇鬥豔，她們無憂無慮的生活原本屬於神仙的世界！那麼，就讓凡夫俗子來膜拜吧！

好像此刻，門開處，月娘竟是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冠，李瓶兒好一似廣寒宮裏的素娥，但只有那潘金蓮，卻毫不在乎什麼人與神的分野，決不理會任何遊戲的規則！她是那樣的妖冶！她盼顧恣喜！她風情如汪洋恣溢！但她如此標新的行徑，卻得到了恰恰相反的效果！因為沒有一個凡夫俗子會錯認她便是下凡的真仙，而所有的凡夫俗子都相信她一定是個幻化成形的狐狸精！

宋惠蓮和春梅、玉簫從第二輛車上下來，她們倒沒有扮成仙姑，卻比平時更為俏麗！宋惠蓮眼角透著一絲幽怨的神色，為她憑添了無端無限的風情。

在眾目睽睽之下，西門府女眷『笑語盈盈暗香去』地進了白雲觀，往那邱祖殿、三清閣、東西兩院等處隨喜參拜不提。

且說走在這萬頭竄動之間，那東門浪子昂然挺拔的身形、雄偉的氣度行動，則處處都吸引了無數含情的目光！

在這白雲觀前，幾乎每個人都在貪婪地用目光鯨吞著周身四圍形形色色的倩女俊男；則浪子的出色無疑可以奪魁了！

當不少人扮成了乞兒假冒那下凡的真人，而實際上卻逢人便伸手要錢的時候，竟有不少大膽豪放的遊女，主動的引起浪子的注意，然後拋錢給他。甚至有一些富家少婦，將一整錠銀元寶拋了過來！

對這種飛來的橫財，浪子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他投桃報李，回以禮貌的一笑，便坦然收下銀兩。

只可惜有財力施展這種銀彈攻勢的仕女們，竟沒有一個能吸引他留戀的！

可是偏巧不巧！當他才來到白雲觀的山門前，便遇見那從車裏出來，卻因腳痛而正扶著一棵樹，將一隻銀紅的纖小繡鞋，加套到腳上所穿繡鞋上去的宋惠蓮！她因走得乏了，便將潘金蓮備用的繡鞋，套在她自己的繡鞋之外。

她扶著樹，彎腰嬌娜的身影，斜墜的髮髻，蓬鬆的鬢腳，更增添她慵懶動人的嫵媚！她套鞋的動作是那樣的靈秀專注，柔美纖弱，委實令人愛玩不已──

可是這些全不是在電光石火一剎那間，宋惠蓮將東門浪子的心神全付吸引住的原因！

是她的美目，在向晚廟會的那一刻，在那些等不及天黑就施放煙火的孩子們『如雨』星火的閃爍中，宋惠蓮的美目裏突然映出一粒星火，閃入了浪子的眼中──就在那一閃之時，浪子的心神已然為她全部攝去！

在星火閃爍的那美目中，浪子感受到一種驚心動魄的意緒！一絲幽怨摻雜在堅毅中，一種頹廢綺麗的浪漫卻掩映在苦心的孤旨之內，時光瞬息的流轉竟蛇纏在永恆睿智的鋒芒之上！

他甚至感到一層死亡神秘的陰影，在那漫天倒海的眼波裏，與一線的生機，做著殊死的搏鬥！

剎那間他迷失了自己──想不清、猜不透、撚不破──那皓邃緲秘的眼神！

套上鞋子，宋惠蓮喊著「賁四叔等等我」急急趕上前去。她並沒有見到浪子。

浪子不由自主走向那株她扶過的樹──

「兀那漢子！」又有一名大膽遊女要布施銀錢給浪子。「你看這裏啊！」遊女喊道﹕「這個是給你的！兀那漢──嗯──玄武真人！你回頭看這裏啊！玄武大帝！」

幾兩碎銀飛來打在浪子寬闊的虎背上。

此刻他內心澎湃未已，雄厚的胸脯隨呼吸起伏著，渾然不覺打在背上的東西。

碎銀落地轉眼便為人拾走，從此世上也又多了一個痴情的傷心女子！

這時兩三個孩子跑來這株樹下放煙火，因此神情恍惚的浪子便沒有再走近這樹。他不是好色的登徒子，沒有尾隨絕色美女的習慣，所以也並沒有向那眼神追去。

悵惘中他繼續往前，全然不省他和她的命運今後將緊緊糾纏一起。

此刻更有另一雙眼睛，緊緊糾纏在浪子身上。是東廠的一個小太監，叫馮志，只有十八歲大。他隨著另外幾名大小太監出來觀燈，人群中見到浪子，便盯上了他，後來又失去了他尋尋覓覓失失落落，終於在山門外又見著他！自己卻早已與其他太監分開而落了單。

馮志這日心情甚佳，因為他所跟的那御馬監大太監杜泰，轉入司禮監供職，成了近侍，按例可穿紅色的『貼里』。此刻他便穿著一身魚紋暗花緞的大紅貼里，束著犀角鑲玉革帶，既神氣又惹眼！在這萬頭竄動的場合，凡他行經之處，眾人紛紛讓路！眾人乃因畏懼而遠離他，雖仍未達到『畏如蛇蠍』的地步，馮志自己卻因這特權階級的服飾，而洋洋自得地感到『不可一世』！

不自覺地，他隨著浪子的步趨來到這株樹下。樹下三個孩子已經點著了撿來的半段火摺子和撿來的一小截火花棒子。

另有一個年紀更小一點的孩子，手中握著一盞最簡陋的紙竹燈，貼樹站著觀看。他是個瘦小、內向、不敢向前的一個孩子，並非生性如此，只因他左腿齊膝斷去，只剩一腿；他原本拄著的簡陋木削拐杖，暫時擱在地上，所以他才倚樹站著。他臉龐瘦小，眼睛大而明亮，膚色蒼白，倒像一個憂鬱的小精靈。他的三名玩伴所放的煙火，在他的大眼睛裏燦出了新奇、膽小、又羨慕的神色──

閃爍飛躍的火花像是天上摘下的星星，在點燃那一煞立時爭先恐後齊齊歡耀迸逸而去！

那三名玩伴持火花在樹下繞圈子奔跑著，接近火花，又不敢接近火花──

轉眼火花棒子即將燃盡，這時小太監馮志正巧走到樹下，一名孩子從一側撞上他，他轉身，那即將燃盡的火花濺上他嶄新的貼里──

貼里的下衫是打摺的，左前方膝蓋處被火星燎得斑斑點點！

他從迷戀中清醒，大驚失色，急急彎身拉開摺裙細查，四五處小灰斑撢撢就可以去掉，但較大有兩三處，恐怕已經沒有救了！

「大膽畜生！」怒豹般他向小孩們撲去──

三名孩子早就知道闖下大禍，兩名已經溜入人群，一名年紀最大的想去拉或抱那缺腿的孩子一起逃，不料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得放棄援救，自己逃命──

「想逃！沒那麼容易！」馮志跨步揚掌，一個耳光括去，那無法逃走的缺腿孩子被打得飛起，摔出六尺開外昏死過去。

意猶未盡，馮志左足一挑，那簡陋的木削拐杖便到了手裏，輪起拐杖他將那跌落一邊的紙燈籠砸得稀爛。意猶未盡，他雙腕一震，碗口粗一根拐杖折成三段！

眼角瞟處他見眾人退成一圈，不少人向他指罵著！那高大的身影，前一刻才緊盯著的，此刻已經消失蹤影──為什麼好不容易找到了，瞬息間就那麼失去了？！他瞥見地上躺著的孩子正轉醒過來，一股無名憤恨驅使他走向孩子──

抓住胸前的破襖，小孩被拎了起來，馮志瘋狂的在那半昏迷孩子已經紅腫的臉頰上又括了一掌，另一邊臉頰也加了一掌，瘋狂中他兇性熾張，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眾人的喊罵根本沒有聽進他耳中，眼見孩子不就要被他活活掌括致死──

突然第四掌還未括下，便被另一隻強有力的手鉗住！

馮志轉頭竟是他私心戀慕暗許的那人！他高興得想哭，想傾訴他的愛慕──

不料陶醉才剛要開始，境況陡變！孩子一把被那人抱去，他自己臉上「劈啪」被括了兩掌，他嘴唇蠕動吐出兩顆牙齒！

遭滯阻的情意立時變質發酸，酸性溶液登時將他的心銷成灰燼！

臉色青白，馮志左手五指勾曲，指尖發黑，一招「烏蠍豎尾」插向孩子前胸！右手一抖一震，掙脫鉗制，同樣勾起五指，指尖發黑，一招「烏蛇吐信」，握向那人咽喉──

救下孩子的正是浪子，他在三丈開外聽到喧嘩及眾人不平的憤罵，回頭見狀立即飛身趕來，出手阻止了一場無謂的悲劇！

浪子左手抱著孩子，向左側身，左腿猛的向上斜踢，一招「一蹴而幾」，足尖對準馮志左腕七寸腕脈，右臂一招「氣撼山河」上格，架開向喉間攻來的毒指，緊接一招「雙龍奪珠」搶攻馮志眼睛！

如此側身站著，浪子只以半面對敵，與馮志做著近身的博鬥！十招過去，浪子突然聞到一股肉桂的辛辣香味，立時警覺他出聲喝止﹕

「且慢！住手！」浪子躍開三尺，「這裏圍觀人眾太多，不便施展手腳，咱們最好另定時間地點，再一分高下！」他是怕這小太監掌風中有毒，會禍及無辜！

「呼襖！」馮志一張口，一個奇怪的聲音跑出口，其實他是想說「好」，豈知左邊第三顆門牙被打掉，漏了風──「咱們後天晚上，吱噯北安門外日忠坊鑄鐘廠小石橋邊的林裏見面！你報上名來！」

「我叫東門浪子，沒有固定住所。」

「東門浪子！你可別做死窩頭烏龜！今天你的命暫且記在你頭上！到時候要你的呼襖看！才知道我馮志的厲害！哼！」

其實馮志愈打心裏愈發毛，那人側著半個身子，又抱著孩子，連拆十多招，碰都沒碰上那人一下！功力勝負高下早分！他之所以答應延期，是想廣邀幫手，再於當晚將浪子置之死地！

馮志走後，浪子立刻抱了孩子趕出山門，往西郊而去，匆忙混亂中，他沒有聽到那三名玩伴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在後面拼命追趕──

 （下週續 ─ 【第四十二章 】  百花寺緣木求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