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水晶鐘06

我大約五歲時，這個處於郊外的小眷村只有一百多戶，平日各家清理出來的廢棄物，都是丟到村前左側角落的一個垃圾場。垃圾場是由磚砌圍欄而成，約摸四公尺寬幅，垃圾多了就點火就地焚燒。這個小眷村都是空軍眷戶，有些人家會把機場包裝飛機機件拋棄的油紙帶回家，鋪在木皮搭建的屋頂下層，如此可以防雨滲漏，當油紙破損後，就抽掉舊的再換新油紙，因此垃圾場圍欄裡經常有很多廢油紙。

有個夏天下午，一群小孩在垃圾場邊玩耍，我也在其中。有幾個年齡較大些的就把垃圾點燃，然後用長木棒翻動垃圾玩火。我和另一個同齡孩子，蹲在旁邊玩玻璃彈珠，忽覺背上燒痛異常，就站起來哭喊著向前奔跑，有個已上小學的較大孩子，往我身上推過來，把我推倒後，就用旁邊一把樹葉在我背上拍打，然後我就痛暈過去了！事情原委是，有個小孩用竹竿翻動垃圾時，把一張燃燒的油紙挑飛了起來，燃燒的油紙恰巧落在我打赤膊的背上，油紙燃燒後會冒出油脂，而且具有黏性，那張燃著火焰的油紙就貼在我背上燒，甩都甩不脫，若不是那個較大的小孩機警搭救，我很可能會就此被燒死。

差不多有四個多月的時間我都只能趴著睡，每次換藥都痛得我咬牙噴口水，把枕頭都噴濕了！覺得背上背著一塊重殼，但我卻一次次進入藍水晶世界去飄浮，漂浮時我仍在哭泣，這時就覺有一雙成年女人的手，在我背上來回輕撫透出一股清涼。最後一次蛻皮有如烏龜換殼，我記得是一位鄰居阿姨，在我背上抓住肩頭兩側乾掉的蛻皮，輕輕緩慢地往下拉，直拉到我的上臀，我感覺我的背部終於又透氣了，她卻發出一聲驚呼︰「啊呀！小瓶子，你的傷恢復得真好」！她把一大張從我背上拉下來的蛻皮張開給我看，還嚇了我一跳。那一大張深褐色的乾皮，上面有很多紅色血點和黃色膿塊，以及一些細小的空洞，真不敢相信竟是從我背上卸下來的！

我不懂「恢復得真好」是甚麼意思？但這時我背上除了還有點癢之外，既不痛，也可以用手伸到後頭去輕抓幾下了，只不過一觸及就很敏感。直到上高中時，有次我在一面大鏡子面前側看後背，才發現我的後背是光滑沒有皺摺的，我見過曾遭火噬者的皮膚，痊癒後終生都無可避免留下疤痕。這才回想起，藍水晶世界裡那雙來回撫觸的手可能與此有關，可我只看得見那雙手，其他都是霧濛濛的，我很想看得更清楚些，就更專注地循著這雙像羊脂玉雕般的手往後搜尋，仍是一無所見，這可能就是我即使成年了，看女人仍會先注意看她手背的習慣之始。

看到更清楚些時，手後寬大的衣袖，顯然不是我在現實生活裡所看見過的衣著，樸素的淺褐麻布衣袖上有簡單的藍花滾邊，再清楚些時，對闔襟口也有同式藍花滾邊，但也就到此為止，頸上的面容始終是模糊不清，再也無法更清楚了。我逐漸把她當成我的另一位"媽媽"，尤其小二時我媽離家出走那三年，我又得要照顧後面三個弟妹，並且不時要挨我爸和學校老師的板子，我的疲累和痛苦從不和別人說，就都等見到"媽媽"後，在她懷裡一股腦哭個夠，她的話不多，總是等我哭夠後再輕拍我說︰「你是男生，一定要勇敢！孩子你也該回去了。」然後即使我一直盯著藍水晶，暫時怎麼都進不去了。

也不是每次都能見到她，有時我更往雲霧裡去，景象就會跳接到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多半都是些古老的場景，無論我飛翔或緩步走過，景象中身邊的人似乎都看不到我。習慣更深入後，起初我還沒查覺，進入前我的情緒會直接影響到我掉進去的環境。如果我不夠靜心，或有些許煩躁，即使能夠"進入"，眼前的景象就會不斷蹦跳或模糊不清。

上小學時我就已完全不記得"前面"的事了。算命的其實沒有說錯，十五歲和十九歲我就死過兩次了，一次被大水吸到水閘下，另一次被高壓電打得蹦了好遠，這兩次現場都沒有家人在身邊，其中一次過後；甚至沒有其他人知道。在我十八歲上空軍官校就讀時，我媽記憶裡那件命理的事又讓她想起來了！她不斷心裡犯滴咕，屢次私下要求我退訓，其實我知道我沒那麼容易死的。媽媽不要哭！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因為前面的"哥哥"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們已經融合成一個生命體，我即使想"走"都不見得還能走得成，我只模糊記得這一點線索。

小學時，有段時間我從藍水晶一"進去"就見一處深宅大院，廳堂流轉就像迷宮。境像裡的世界有如我在電影裡見過的清末民初大觀園。我開始發現到，藍色水晶鐘裡的世界並非只有雲霧，再跨入深裡後，出現的境象就開始多樣而更繁複，但也因此出了一點小意外，一度讓我好幾年都把它棄之角落，不敢去貼近碰觸。

起初是看到一個大家族裡的恩恩怨怨，一個還未過門的年輕媳婦在這個家族的裡廂房上吊了，我嚇得當即把鐘甩脫，以後它就窩在書桌一角的書紙堆裡，但不久後我就開始半夜夢懕。至於那個古老廂房裡面的女人，也在多年後才從我媽口中證實，我一回憶到那個境象，我媽立刻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那是大陸老家發生過的事故，自盡的女人是因大伯悔婚，難抑羞憤之情因而走上絕路。但在窺見境像當時，我完全不明白此為何故？當我曉得這兩件事都各有其因果關係後，竟驚駭出一身冷汗來！「人會死，怨念不死」是多可怕的事？人們相信宗教，卻又選擇性地相信自己可以苟免於錯誤行為的因果之外？是件多麼虛枉的思考方式！

上初一時，我才初次發現到這只藍色水晶鐘還有更玄妙之處。它在我清理桌面時不慎被掃落到水泥地上，鐘體應聲脫落，從水晶座脫離出來。那是早上七點多時。眷舍經改建後，我家又在東面增搭了兩間木造屋，還在牆上開了三扇窗。我的臥房在最北面角落，那扇窗每當清晨就會迎接到最早的晨曦。那天早上的晨光照射進屋裡，光線又直射在藍色水晶鐘上，霎時發出很亮麗的透藍。我把中心已透空的鐘體捧起對著晨曦，光線透過鐘體竟像探照般地潑散開來，照得一室亮藍。

水晶座背面上端凹陷處有個小孔，以往被鑲崁的鐘體遮住，所以我從未察覺。這時把眼睛焦點移到鐘面後的小窟窿，又出現另一個微觀點。這個小窟窿裡是另一個切割更精細的小室，由許多不同角度的切面組成，自成一個猶如鑽石加工過的內縮空間。光線從鐘後透明水晶照射進來後，在這個小窟窿裡反射出數不盡的七彩光暈。我把鐘面對著太陽，最深處那個切割面透出的一條淡藍光影，就像一條延伸到無限遠的多角筒狀光柱，這時我已不見雲霧，也不會再忽然跳接到一些境像中去，只這條光廊就可引我到空無的思緒裡去。這是另一種的精神放馳，有著"靜定"之感，和小孩童時的感受已經有些不同了。

而這時，幾年前我曾熟悉的那個異世界的"媽媽"，已經不再能常看見她，偶有幾次半夢半醒間，我仍只能看見她的雙手，最後一次她輕拍我膝蓋說︰「孩子，要勇敢接受人生挑戰，你將會經歷更艱難的歷程，但我相信你可以過得去，"媽媽"以後就不來陪妳了！」我抱著那只鐘在哭泣中睡去。

有個暑假的黃昏，我正把玩著藍色水晶鐘，透過藍水晶看著窗外人車去來，一個穿陸軍士官服裝的軍人，背著個草綠色帆布袋從窗前走過，帆布袋約摸比小學生書包稍大，我再往上看，嚇得把鐘丟到床舖上，就往客廳門口奔去，因為從藍水晶透視過去的這個人，沒有頭，肩膀以下血肉模糊！我奔到客廳門口，他看來仍是個完整的人形，正在向鄰居婦人打聽一個人的地址，有股火藥氣味從他的方向微微透進我的鼻息。我有一股很不祥的感覺頓時冒上心頭，大聲說︰「不要！」並且搖搖頭，那個男人看見我對他的反應，也不問了，轉身就走。

未完待續～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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