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水晶鐘03

發生交通事故的那天是暑假期間，中午十二點多眷村廣場空盪盪地，大家都在睡午覺。只有大我一歲的另一個小孩，在大門口邊的田溝裡抓大肚小豆魚，我越過大馬路前看到右方遠處有一輛大機車正在駛近，就在那個人快到面前時，我快步橫越馬路。一陣尖銳的急煞車聲音後，重型機車在我面前騰空蹦翻了起來，在路上又騰跳兩次，然後重重摔在馬路的對面路邊，騎機車的那個人在機車剛騰起時，就已飛到我右手邊較遠處的路邊，他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就趴在地上不動了。

抓小魚的小孩立刻跳出水溝，一路大叫著︰「出事了！」往村裡頭一排眷舍跑。很快就有一群大人趕來，當他們趕來時，我仍茫然地站在路當中沒動一下，有人問我怎麼回事？我沒說話也沒哭泣，只是呆呆地站著不動，心想計畫又失敗了！我媽趕來抱著我嚇得全身不停顫抖，過一會兒救護車把躺在路邊的人抬上車，警察也來了，問那群大人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結果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爸在旁邊氣極敗壞地不停罵著︰「這個娃兒真讓我傷透腦筋了！」

第二天下午楊伯伯也來了，把我叫到屋後蔭涼處，搬張小板凳讓我對著屋後那棵樹幹坐著，然後說︰「眼睛看著樹幹，不要動！好好想想，昨天你幹了啥子事情？」我不懂他的用意，心裡七上八下，兩眼左右瞟著。他走到我面前狠狠看著我說︰「眼睛正視前方，不許瞟！」楊伯伯是個大家公認幾乎沒甚麼脾氣的人，我從沒看過他發脾氣，這時他的眼神卻很凌厲，有如鷹眼。坐了片刻，紛亂的思緒又轉成了一片茫然，楊伯伯忽然蹲在我面前直視著我雙眼說︰「天有好生之德，好好活著就是人的責任，娃兒，聽懂了沒有？什麼是責任？」

我點點頭，其實沒完全了解什麼是"責任"？他開始假設如果我被車撞死，我爸媽一定會很傷心！那個騎機車的人現在還躺在醫院裡，如果他也死了，他的家人也一定會很傷心！就這一件事讓那麼多鄰居也受到驚嚇，他問道︰「你知道錯了嗎？」我點點頭，這時才哇一聲哭了出來，我感到他似乎已經看透了我的企圖，在那之後我就沒再往大馬路上跑。沒多久以後我又看到楊伯伯的智慧處，雖然那時我還不懂什麼是"智慧"？

眷村大門口對面是一處林園式的精神病醫院，有高高的圍牆，從大門柵欄看進去花木扶疏，綠意盎然。病患常神情呆滯地在園裡緩緩走著，但有柵欄隔著通常還是安全的。有天下午園裡一時疏忽，送貨車開出去忘了關上大門，竟有三個精神病患在無人看守下跑了出來，他們越過馬路跑到村裡的廣場上，這時廣場上有很多小孩在玩耍，有些調皮的小孩就扮鬼臉去逗弄精神病患，原本動作有點呆滯的病患忽然抓狂了！全都向小孩群裡撲過去，小孩們四散奔逃，有個病患沒追到其他小孩，就向廣場邊花圃砌台上坐著的我跑過來，我有點嚇到不知該怎麼閃避？

楊伯伯忽然跳到我前面大吼一聲，整個廣場都聽得很響亮，那三個病患給吼呆了，定在那裏暫時沒有任何動作。然後楊伯伯開始手舞足蹈地唱著︰「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三個病患一聽唱音，就都露齒傻笑也跟著唱跳起來，楊伯伯在前面唱跳拍手，三個病患也緊跟著做同樣動作，就這樣把三個病患引回精神病院裡，然後扣上大門柵欄。這原是幫孩子們解危的好事，未料其後卻給他自己惹上了麻煩。

有人向機場政治部告密，說村裡這個姓楊的單身漢很古怪？他時常用一支竹片敲著竹筒，一敲就個把鐘頭，不曉得是否在搞"發報"？有人看到他居然還能操控精神病患！這太可疑了？很多年後我才理解，楊伯伯敲竹筒的動作，是要藉著規律的敲擊聲有助於進入禪定。可是在那個風聲鶴唳；人人都在抓"匪諜"抓到跡近瘋狂的年代，民智未開，村裡人又泰半都是基督徒，沒人看得懂這是什麼名堂，只要聽到誰屋裡常有規律的敲擊聲，都有可能會被懷疑在"發報"？為此，楊伯伯兩次被請到政治部去問話，政治部的人去他家把竹筒剖開來，裡面什麼都沒！

楊伯伯沒幹什麼特別的事，以後仍被列為需持續關心的名單。他恐怕因此也會影響到我家，決定搬出眷村在民間租屋獨居，這一搬出去以後，就再也沒有住回過眷村。在此之前，我多半的時間幾乎都是他在照顧，他是我最早的"教父"兼褓姆。楊伯伯一離開眷村，原就不大夥在小孩群中玩耍的我，頓感特別孤獨，爸媽忙完一天的工作後已很累，還要照顧妹妹，也沒時間和我說話。這時我才特別注意到藍色水晶鐘，無論在屋裡屋外，我都時時把藍色水晶鐘揣在懷裡。

楊伯伯過去在大陸時也來自大戶人家，和我媽娘家是川南同一鎮上的世交，我媽娘家出了不少醫生，楊伯伯家則以穀類雜糧買賣為主，我爸老家的生意較廣，遍及整個川西和部分川南，其中以酒類是為大宗，五糧液的生產需要大量穀類原料，這也是李家和楊家也算世交的淵源。跟著軍隊來到台灣，這幾位世家子全都落難成了窮兵仔，在心態調整上的幅度卻是各自不同。

楊伯伯虔心佛道，他說︰「天道循環是無常，萬法歸一平常心。」來到異鄉如同我爸媽的"大哥"，他一世清貧安之若素，卻是我家的精神導師。在小村的那段日子裡，我爸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也只有楊伯伯來才能勸得住。我媽國色天香人盡皆知，一個單身漢三天兩頭往這家跑，卻沒人會懷疑他的這方舉止，就連我爸在這位大哥面前也有如"伏虎聽道"。

我媽九歲時就已失去雙親，從小就很獨立，也所幸曾生在大戶，學過很多手藝，在那個男人都仍教育不普及的年代，若不是時局亂了，她至少會是個當年的女大學生。來到台灣後，她知道連丈夫都靠不住了，更不可能有誰可以依賴，所以又不斷再學習努力找工作，在六十多歲才退休回家前，在台灣的大多歲月裡她都在外工作，但手裡卻沒存到多少錢。由於兒時跟著長輩施粥賑濟慣了，她是個經常會熱心過頭的"女漢子"，大半生都在忙著"懷義濟弱"，對家裡的照顧平心而論是多有欠缺的，也因此造成她和兩個女兒幾乎一世都處在恩怨難解的對立狀態中。

我爸在大陸時是二房的老么，在家張羅生意輪不到他，出門和土匪打仗更不會讓他上馬。在家只管飯來張口，出門去收租，佃戶也會把他伺候得好好的，早年這樣的生活使他從沒學到過如何照顧別人，就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到台灣後，他還沒被教育到如何做父親，已忽然兒女成群，老婆不斷在外忙工作，於是他用了個最簡單的偷懶辦法管理家內，把絕大部分管理之責交付給長子，後面三個小孩有任何差錯都唯長子是問，這也是小時候我身上鞭印很少消失的原因。然後他就迷進麻將堆裡去，經常連小孩有沒有吃飯都不知道了！

到我九歲時，我已開始在做"小家長"，那年我媽和我爸大吵一架，挨了我爸一巴掌後，她離家出走去了台北。我不但要下廚料理兩餐，還要照顧後面三個弟妹，壓力大到我很想倒下，可就是倒不下來！這輩子也僅只初中參加全縣國慶大典時昏倒過一次，那天沒有吃早飯，在大太陽下餓著肚子曬昏了。有人說︰「上帝不會把你負荷不了的擔子放到你背上」，幾十年後今天我也已老，我終於相信了！而在幾十年前的那時，我時常無助地偷偷跑到僻靜處去痛哭時，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但藍色水晶鐘是知道的。

未完待續～

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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