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手記1] 無言的團圓飯

昨晚除夕依照慣例去紐約中國城吃年夜飯，整個餐廳熱鬧滾滾喜氣洋洋。說真的，還是得到中國城來繞一圈才能感受過年的氣氛，可是雞婆好事的我卻在無意中染上了一抹憂傷。

我們隔壁的四人小圓桌坐著三大一小，一對三十幾歲的夫妻帶個五六歲的小孩，還有一個老太太。我會注意他們是因為餐廳坐得滿滿滿，老太太則常常轉頭，擔心她的椅背會撞到(我)老公的椅子。

我們咕嚕咕嚕喝完熱呼呼的老火例湯後就在等上菜。早已飢腸轆轆又被老火例湯弄得胃口大開的我，也開始用羨慕的眼光掃瞄鄰桌在吃什麼。

三大一小這桌比我們早到，夫妻和小孩擠坐在圓桌的半邊，老太太獨坐另半邊，很有壁壘分明的感覺。

相較於其他大桌小桌喧鬧不斷的談話聲和笑聲，這桌卻是異常地安靜。就我的位子望過去所能看到的，桌上已有的菜包括一大盤椒鹽大蟹，一大盤龍蝦，一大盤炸子雞，一盤炒飯和一盤青菜。

夫妻兩人不時低聲交頭接耳，他們的手和嘴更是沒停過，又是剝龍蝦又是啃螃蟹。一旁裝殘骸的盆子沒兩下就已經滿了，可見他們多有效率。夫妻倆也不時用寵愛的眼神和疼惜的口吻對小孩輕聲細語，當然免不了把白皙皙肥嘟嘟的蟹鉗肉和龍蝦鉗奉上給自己的寶貝。但他們的眼神總是很巧妙地低空飛過，避開對面的老人。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 這一家人怎麼一點熱絡的感覺都沒有? 吃那麼好吃的東西，怎麼一點快樂的反應都沒有? 怎麼都沒有對話?

反觀另一邊的老太太，捧著飯碗作勢在吃，卻好像沒什麼進展。盤子上乾淨得很，只有幾塊挑出來的雞皮。完全不見另一陣營的戰鬥力和節節高漲的蝦蟹殘骸。

喔! 我知道了! 老太太一定是牙齒不好吃不動這些龍蝦螃蟹。我不由得瞪了那對夫妻一眼，在心裡嘀咕: "真不孝耶! 你們那麼會剝，怎麼也不會剝點給老母吃呢?"

老太太早早就休兵不動筷了，她看起來好像泰然自若喜怒不形於色，但其實不然。她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坐姿 (其實根本就有足夠的空間，不會撞到別人)，視線一直想投向對方但卻又有點遲疑，左看右看東張西望，眼神就是不知往哪裡擺。

我又忍不住再瞪了那對夫妻一眼，在心裡嘀咕: "怎麼都不會問長輩好不好吃或鼓吹長輩多吃一點嗎?"

當然我不知道老太太和這對夫妻的關係，但會在除夕夜一起出來用餐，應該是媽媽吧?! 還是遠房不熟的姑表姨媽來紐約玩嗎? 或住隔壁的獨居老人? 這樣都不講話，難不成是併桌的陌生人嗎? 可是那只是個小圓桌，而且那對夫妻倒也很大方地不時把整桌菜來個乾坤大挪移，也吃了炸子雞和炒飯，所以和老太太應該是一伙兒的囉?!

問題是: 老太太是誰的媽媽? 一般來說女兒都是比較勤於招呼自己的父母，所以我猜這老太太應是先生的媽媽。因為看到兩人長長的臉型還蠻像的，和媳婦的肉餅臉不一樣。此時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的路人甲 (就是我) 忽然間一把怒火上身: "一定是這個惡媳在搞鬼! 不幫忙孝順還要扯後腿!"

夫妻倆還是繼續殺戮大隻的蝦蟹，吃得吮指回味。先生長相斯文，只是看得出有尷尬和不安的情緒在蠢蠢欲動。至於媳婦那旁若無人的囂張和不雅的吃相，連我都看不下去。真想問老公他的公事包裡有沒有飛機上的眼罩，因為我想借給老太太用，免得看太多影響食慾 (難怪她吃那麼少)。

我想我如果不是太雞婆，就一定是老了。忽然被鄰桌這無言的團圓飯搞得義憤填膺。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告訴老公: "隔壁桌的人都不和媽媽講話，太過份了!" 也是忙著吃得齜牙列嘴的老公轉頭看看，給了我這無厘頭的答案: "有可能這老太太不能講話啊! 也有可能她耳朵不能聽啊!"

好吧! 最好是這樣。就在我努力地投入自己桌上的戰場時，無言的那桌有了一點聲響。原來是小孩拿起杯子要 toast，夫妻也拿起杯子，用得意又關愛的眼神看著自己貼心的小寶貝，此時一旁的老太太雖然慢了半拍，也像忽然醒了過來似地笑開了臉，終於有了理由將視線好好地停留在對岸，然後唸唸有詞地說著: "好好好...." 和一串我聽不懂的廣東話。

她拿了杯子和孫子先 "噹!" 一聲地敲杯，然後和兒子再 "噹!" 一聲 (只聽噹噹響，不聞人語聲)。我目睹她要和媳婦敲杯的時候，她才遞過杯去，那媳婦噹也不噹就已把杯子收回了。老太太和路人甲 (就是我) 都楞了一下。就這樣，老太太醒過來幾秒鐘後，又回復到之前呆滯透明人的 mode。

當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也不該妄加評論，但我就是忍不住去想。

或許這老太太早把所有財產都交給信託或捐給慈善機構，所以慘遭漠視? 或許這老太太以前管教太嚴，讓兒子懷恨在心日漸疏離? 也有可能這老太太極度溺愛自己的兒子，到頭來反被兒子吃定被媳婦騎在頭頂上?

可是這是除夕夜耶! 總要有點 holiday spirits 吧?! 不論如何，做晚輩的分寸也總該要有吧? 一句話都不說，一個眼神的交會都沒有，如果是我，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熬過這一餐哩! (可能老太太沒力氣掀桌走人吧?!)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媳婦帶著小孩去洗手間。我倒是很好奇這下兒子會不會跟老太太講話。最讓我吃驚的是在接下來漫長的幾分鐘內，兒子和老太太都不發一語。兩人坐的方向看起來好像有面面相視的效果，但其實兩人就像技術熟練的飛行員，不管怎樣就是不會讓彼此的視線撞機，我真的是看得瞠目結舌啞口無言。難道是我少見多怪嗎? 尷尬的是媳婦和小孩去了將近十分鐘都沒有回來，可能是人多要排隊，可能是吃太多拉肚子。

講了半天，這個故事帶給我們什麼啟示?

當然我不否認這是我在資訊不完全的情況下的個人主觀解讀，oh well，但我還是要說。

猜想得悲慘一點，當年這老太太未嘗不也是細心呵護自己的寶貝兒子，讓寶貝吃好的用好的，誰知曾幾何時，竟只落得當透明人的下場? 真是情何以堪啊!

猜想得現實一點，這對夫妻現在顧著自己和自己的兒子，搞不好二三十年後換他們坐在對桌的冷板凳當透明人。所以為人子女媳婿者要知感恩，尤其成家後多了另一半輔助，孝親是要加倍，不是減半或歸零啊!

太嚴肅了嗎? 其實我還想說的是:
1. 牙齒要顧好，老了也要跟年輕人搶食龍蝦和螃蟹!
2. 要保持臂力和腿力處於最佳狀態，並隨身攜帶地鐵票和現金(搭計程車)，不爽時才可以掀桌走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