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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22 13:25:00瀏覽975|回應0|推薦13 | |
花露水的回憶 張天潤
電視新聞裏報導,中國湧現出一些專賣懷舊商品的商店。在悠悠老歌的旋律中,熒屏上掠過一件件多年不見的商品和商標,它們攫住了我的視線,彷彿多年不見的朋友,引動我的幼年回憶。我不禁喊起妻子,讓她快來看。妻子擦乾了手,跟我一起欣賞和驚叫:看,百雀羚冷霜,我那時天天用。看,關勒銘金筆,寫字流利而有彈性。看,他們還賣蛤蜊油,哈哈哈……
熒屏上出現了一瓶花露水,雙妹牌花露水。看到花露水,我若有所思,想起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對妻說,你知道花露水跟我父母的姻緣有關嗎?妻說,記不清了,你就講講吧。
我父親生長在冀東的一個小山村裏,從小務農。一天,父親和我爺爺在地裏鋤草,鋤完了一個長壟之後在地頭躺着歇息,眼望地的另一頭,那裏有一棵大樹,樹頂的尖端有一點歪。爺爺指着那樹說:你看這樹像個什麽?父親說,看不出來。爺爺說,那像一支毛筆,預兆着我們家要出文人哪。
父親聽了此話深受激勵,他雖然沒有像漢光武那樣喊一聲:“安知非我”,但心裏已經暗下決心。我父親,一個農村的窮孩子,後來闖到北京,投考北京最好的第四中學,並且居然考中。因爲沒有生活來源,只上了一個學期他又考北京師範大學,因爲師範有免費的食宿,居然又考中了。大學畢業之後,父親一時找不到飯碗。十分偶然,有人要找一個人陪自己的老太爺去上海,僅有的待遇是提供在途中的伙食。我父親就這樣,在飢餓的驅趕下來到了上海。在上海,他找到的第一個工作是到盧灣區中心小學代課。
妻插話說,講了這麽半天,還沒提到花露水呢。我說,快了。楊老師,也就是我的母親那時就在那個小學教三年級。我父親去代中年級的課,自然要向楊老師討教,楊老師呢,也向張老師學習一些國語。那時候,該小學厲行推廣國語,學生不小心說出上海話來是要受罰的,老師當然更要以身作則。
有一天,在中年級教研組,楊老師的辦公桌上,放着一瓶花露水。花露水不算香水,盡管它也含香精,但含量只有香水的五分之一,其它都是酒精。按照世俗的慣例,送香水往往是愛情攻勢中的一波,排在鮮花之後,鑽戒之前。爲什麽香水能傳遞愛情?衆說紛纭,迄無定論。香水Perfume在拉丁文裏是“穿透煙霧”的意思,這是一說;不同牌子的香水常常跟某個美女貴婦相聯係,如法國的蓬巴杜夫人或瑪麗·安東尼特王后,這又是一說。無論如何,把那麽多花的魂靈封在磨砂玻璃的瓶子裏,要不跟佳人的情思産生反應也難。香水天然含有愛情悲劇的因素,花露水卻只可能是市民劇裏的道具。花露水的功效在於殺菌、防痱、止癢,祛除汗臭,把這種廉價的日用品送給初戀的情人並不太合適。
老師們個個正視斜睨那一瓶花露水,其中的一位還走上前去,把那小小的瓶子湊到鼻子跟前聞一聞,拿到耳邊搖一搖,引起一陣哄笑。電鈴響了,楊老師走進來,看到了桌上的小瓶,端詳起來。老師們輕輕地笑起來。楊老師身材高挑,五官娟秀,吸引了不少的追求者,但都未獲芳心,新來的代課老師一身土氣,卻不知輕重往前湊,早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上前的那位老師看到當時情狀,便告訴楊老師:“這是那位新來的張老師放在你桌上的”。接着又對大家高聲說:
“張老師怕楊小姐被蚊子叮,特地送上雙妹牌花露水一瓶!”
老師們都忍不住了,有的微笑,有的搖頭,有的笑得前仰後合。
楊老師定睛看着那個小瓶子,臉色變得绯紅。她當時21歲,正是浪漫的年齡。浪漫就是求新求變,就是打破常規不拘小節。那位老師顯然以爲送花露水太俗,是唐突佳人,可是在母親眼裏那卻恰恰是不俗。按說有身份的小姐此時應該矜持一點,可是母親的脾性卻是直言無忌終生未改。她沈吟片刻,毅然說道:
“你們笑什麽?花露水很好,我就是喜歡這個花露水!”
老師們都愣住了,一時鴉雀無聲。當然,父親後來聽說母親這句話大喜過望,這段姻緣先雖無人看好,卻從此迅速進展。
我們在聽母親講這段故事時總要問:“老師們當時沒有問你爲什麽嗎?”
“當然問,可是我爲什麽要告訴他們?”
“那你告訴我們。”
母親說,那時她每天都在校門口的公車站等車,原法租界的薩坡賽路(今天的淡水路)上行人如織。一天她看到一個瘦瘦的青年,腋下夾了一本厚厚的大書,緩緩向車站走來,就是新來的代課老師。母親出於好奇,問那是什麽書,原來是狄德羅的大百科全書,法文的。父親那時僅靠代課收入還很拮据,就參加了大百科全書的翻譯,翻一條,得一條的錢。父親終其一生都在學外語,總共掌握了十二門。他學外語很快就能入門,唯一知難而退的是阿拉伯語,因爲找不到肯教他發音的老師。
這個貧窮但是靠自學懂得法語的青年深深地打動了我母親的心。一個人跟陌生人不會産生愛情,跟太熟悉的人也不會,愛情總是在某種微妙的分際産生, 在特定的場景萌發。在車水馬龍人羣浮囂的上海街頭,一個腋下夾着厚厚洋裝書的青年構成了獨具魅力的意象。愛情有個近義詞叫幻想,在少女心中,情人的優點可以無限延伸,演變成動人的傳奇。《紅與黑》中的瑪特兒小姐在傾聽于連鏗鏘流利的拉丁文時,應該就是同樣的心情。母親不是富家小姐,只是個小家碧玉,但心情是一樣的。
父親把廉價的花露水誤認爲香水,衆人認爲他犯了錯誤,可是母親卻不認爲那是錯誤,她忽略了禮物的形式,直接看到它所承載的愛情。因爲父親是一個農村來的窮青年,他的這種作爲就尤其合乎情理。父親一生都不大懂人情世故,送花露水可說是一個幸運的錯誤,因爲恰好得到了母親的諒解。
無獨有偶,父親一生中,還犯過一個更加重要的幸運的錯誤。那是在1957年,他在外參加一個討論班。忽然宣佈暫停三天,回本單位去給黨提意見。那時,父親跟母親在結婚十年後還是如膠似漆,他很不喜歡開會,就擅作主張沒有回當時供職的大公報舘,而是跟母親利用這三天去花前月下潇灑了一段時光。最後結果極其意外,討論班裏凡是回去給黨認真提了意見的,很不幸都成了右派分子,其中包括著名劇作家吳祖光先生。衆所周知,劃成右派的人後來都很淒慘,他們子女的命運也是淒慘的。父親“因私廢公 ”卻僥幸地逃過一劫,得以繼續他由那株毛筆狀歪頭樹預示的文人生涯,我們也毫無知覺地度過了愉快的童年。這段從花露水開始的愛情,陰錯陽差地成了救命的菩薩。
父母現都長眠在北京西郊萬佛園,謹以此文紀念他們。 版長註:本文榮獲2009年休士頓蕭邦藝文圖書館舉辦〈我的父親母親〉徵文比賽優等獎,特此祝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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