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意」與「煉字」


　　「煉意」，乃是文人對其詩詞文章追求較高層次的修學。
　　意者，意象、意境，乃是一篇文章的靈魂所在。
　　意者，心的聲音。寫出來的詞句不但要傳達文人自己的心聲，還要能共鳴讀者的心聲。
　　因此，我們能說「煉意」就是釋放文字的靈魂。
　　也許這樣說很是模糊，但是就文學藝術而言，「意」確是文章好壞的審查標準。在杜牧《答莊允書》即言：「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不華赫而莊整也。」
　　這說法與王夫之不謀而合，《薑齋詩話》載有：「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
　　又，王若虛在《滹南詩話》上卷中也說：「文章以意為之主，字語為之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使不從。」
　　同樣的主張在《續詩品‧崇意》裡，袁枚也有一段關於「意」的敘述：「意似主人，辭如奴婢，主弱奴強，呼之不至。」
　　這些不同年代的文論家，都共同的把「意」、「辭」在文學創作中，劃下了主從關係，在在說明了「煉意」在文學創作上的重要意義。
　　詞作的創作最難的也在「煉意」，所謂詞的精巧、拙劣都在「意」的高下，中國文字雖有四五萬字之多，常為人所用的不過五千許，自商周文學成輯以來，凡歷三千年，能用的文辭章句，早被歷朝歷代的文仕用盡了。我輩中人今日所書，無不是拾人牙慧，但是，重點在於詞句容易抄襲，意境卻難以揣摩。這道理如同今日傳世所有的世界名畫，無一不被習畫者臨摹翻畫過千百遍，然而少了原創者的意神，終究只是畫得很像的仿製品，一文不值。
　　可見「意」乃非凡藝術扣動人心的魅力所在，所謂「煉意」即在提煉、鍛焠文的意神。而「意」又是只能心領神會，如何用固有的文字詞藻鍛鍊出「意」的神髓，使文章可以歷久彌新，不為時代潮流所湮沒的重要功夫。

　　那；什麼又是「煉字」呢？
　　張炎在《詞源》云：「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需要加以鍛鍊，字字敲打得響。」這樣說還不是讓人很明白，再看蔣兆蘭《詞說》的說法，就會更明白，蔣曰：「煉字，字生而使之熟，字俗而使之雅。」
　　這樣的解釋要了解似乎不太容易，我們可以試著用以煉字見稱的韋莊作品來推敲，首先先以《天仙子》為例：
　　「夢覺雲屏依舊空，杜鵑聲咽隔簾櫳，玉郎薄倖去無蹤，一日日，恨重重，淚界蓮腮兩綫紅。」
　　這闕詞中「煉字」的重點有二：
　　「杜鵑聲咽隔簾櫳」之中的「咽」字，以及「淚界蓮腮兩綫紅」的「界」字，就是煉字的最佳教本。
　　首先來看第一句，形容杜鵑的啼叫聲隔著窗簾傳入屋內的情境。在一般人的耳裡聽來，不過就是杜鵑的啼叫罷了，但是，杜鵑在中國的文學地位上有著一層神話色彩，牠的啼聲往往被形容成「不如歸去」的代名，與哀戚畫上等號，韋莊用了個「咽」字，不單是把杜鵑鳥悲啼的哀戚聲音強調出來，何嘗不是少婦醒來後，因忍受不了夢境成空後的悲泣呢。一個棄婦的哀怨悲戚由一個「咽」字寫到了最極點。試著解釋看看：
　　杜鵑聲「咽」：杜鵑哀啼到聲音哽咽沙啞〈哭到聲音斷斷續續……還繼續的哭……〉。
然後再試著換上常用字來形容上面的情況，好比：
　　杜鵑聲「斷」：杜鵑哭到沒聲音了。這樣好像也很通順，但是聲斷之後又如何？聲音哭斷了當然就沒聲音了，安靜了，這樣能引出人的情緒出來嗎？
　　杜鵑聲「遠」：杜鵑哀啼的聲音隔著窗越聽越遙遠〈聲音逐漸遠去〉。既然擾人心弦的音源遠離，不論情緒或文章也就無法接續了，不是嗎？
　　杜鵑聲「入」：杜鵑啼叫的聲音傳入了窗簾之內。這樣的用字感覺不到杜鵑與人的共鳴，所以也很不理想。
　　可見這個「咽」字乃是經過作者推敲出來，經過前垂百煉之後，由一個生澀冷門的字中，煉出了「使之熟，使之雅。」的境地。
　　再來談談「淚界蓮腮兩綫紅」的「界」字。
　　「界」是一個形聲字，田形介音，有劃分、分隔的意思，因其形而知貫用在地域、疆土的分野。如徐凝《咏廬山瀑布》中的名句：「今古長如白鍊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徐凝是最早把「界」字引入詩中的詩人，這兩句詩千餘年來也一值是膾炙人口的名句，其藝術上的成就與價值，在文壇上備受推崇與學習。
　　而第一個把這個字用在詞作上的就是韋莊，也就是現在要討論的「淚界蓮腮兩綫紅」。
　　韋莊不但首將這個冷門偏僻的字引入詞學藝術，更將這個字提升到另一個境界。使它除了在劃分、分隔、分野的解釋之外，更注入了劃破這樣鏗鏘有力的勁道。
同樣的我們也是著用不同文字帶入這段詞中，看看會變成怎樣：
　　淚「界」蓮腮：淚水劃破裝扮美麗的臉龐。〈這裡可以看到容顏被淚水摧殘的景象，有著動態的生動。〉
　　淚「掛」蓮腮：淚水掛在裝扮美麗的臉龐。〈這裡看到的是容顏掛著淚水的景象，是個靜態的美麗畫面。〉
　　淚「滿」蓮腮：淚水佔滿了裝扮美麗的臉龐。〈這裡看到的是淒容，却不見美感，想想，胭脂和淚的花臉形象，抖。〉
　　這樣比較之後，就能使我們更加了解蔣兆蘭所謂的：「煉字，字生而使之熟，字俗而使之雅。」的意思了。
　　因此我們可以說「煉字」可以提升「意」的層次，「煉意」可以提高文學的藝術層次。

03:45 2006/3/11　寂風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