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小學五年級，音樂老師潘啟秀摸著我的頭說：

“啊，這是我的高材生！”

        當潘老師知道我沒有（和我的很多同學一樣）學過鋼琴，非常驚訝，她輾轉告訴我的爸媽：“這個小孩子可以培養！”

        年輕的朋友可能不曉得三十年前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工程師有多麼吃香，連當法官的老爹都覺得自己生不逢辰。有一回我又陶醉在豆芽菜裡，他來了一句醍醐灌頂：

“我們男生要學有用的東西，什麼性靈呀，藝術呀留給女生學去！”

（女士們不要生氣，我們家三個男生，連我媽都覺得我爸說的有道理。）

        現實上，也不容許我去學什麼音樂，於是高中聯考、大學聯考，托福GRE，就像當年調侃我們的一句話：建中台大美利堅，我順著這條路一直走。當時的參考書背上怎麼寫的？青雲有路志為梯，我就一路這麼走，這麼爬。

        唯一不同的，是我沒有一去不回，回來以後成家立業，忘不掉的還是當年的鋼琴夢。不錯，一路上音樂還是在我的身邊，不過我只能參加合唱團。同樣的，我的身邊個個都是學過鋼琴的高手，我不服，一篇篇譜背下來，當留學生時不但自己組中國同學會合唱團，還跑去參加學校的合唱團。不過年紀越大，越感覺到那個夢離我越來越遠，我最終只能很無奈的當一個欣賞者罷。

        兒子五歲時開始學鋼琴，半年後太太說該買琴了，我請朋友（當年合唱團的指揮）到功學社挑一台YU1，仗著她的能耐，十萬成交。太太深知我一向節儉──或曰小氣，怎麼此番如此大方？我說十萬塊已經是我經濟的極限，如果我真有錢，我會買一百萬的。

        太太聽過我講小時候的故事，知道我的鋼琴夢，所以送兒子學琴，陪兒子練琴順理成章就成了我的事（她說：你爸爸比較懂）。每晚逼兒子練琴，他練完了就該我練，他彈一遍我就彈五遍。雖說比兒子努力，但是卻常常被兒子嘲笑：“錯了！又彈錯了！爸爸，你真笨喔！”

        年過四十，我常常告訴自己要知足，有個不錯的工作，美滿的家庭，還能有限度的享受生命。今天我有機會能圓我的鋼琴夢，我已經很滿足了。有時夜闌人靜，不能彈琴，我還是會掀起琴蓋，撫摸著晶瑩的白，油亮的黑，回想那麼多年來的鋼琴夢。“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如果當年我有機會選擇，我的人生會便如何？

        闔上琴蓋，走進房間看看熟睡的兒子女兒，美麗的跟天使一樣。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因為反正也沒用了，至少今天，我或者我的孩子，還有機會一圓我當年的鋼琴夢，我很滿足了。

        （後來朋友到家裡來彈，說調音調得很好，然後說鋼琴小提琴都算難的，大提琴比較容易，好拉又好聽。太太看看我，她知道我非常喜歡大提琴。）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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