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台南砲校

        當年的陸軍砲兵學校在台南永康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叫「二王」，時隔三十多年，我用google地圖去看，還是驚嘆砲校真是大。當然，現在永康已經很繁華，據云砲校在2020年底要搬家，這麼一大塊地皮，應該可以更促進永康的地方繁榮。

        我們預計要在砲校當十八週的學兵，然後下部隊。軍隊是一個到處而且隨時充滿謠言的地方，我一到砲校，就聽說未來分發的事情，說各單位會派人來選官。能留在砲校，或是到鳳山步校以外的其他軍事學校，都是上上之選，但是很多人都在傳，想都別想，因為早就給人預定了。能夠到陸軍總部或是當什麼教官之類的，也都是好缺，但也都別想奢望。由於台灣這幾十年來，陸軍唯一打過仗的只有砲兵（金門八二三砲戰），所以盛傳外島的籤很多。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想去外島，可是似乎也只能抽籤等分發。當然，那些「有關係」的人不會露出聲色，等到我退伍後很多年，與朋友聊到服役的事情，一次又一次證明了，當時能到「涼單位」的人，幾乎個個都「有關係」。

        我呢？當時我已經計畫未來出國唸書，萬一到外島，回來考托福，辦理申請學校這些事一定會很麻煩，加上故事聽多了（什麼外島很容易出事，人死掉了都不知道之類的事），當然也希望能夠避開外島。爸爸當時在台中擔任法官，認識一些人，說可以安排我去成功嶺，那就保證不會去外島了。我當時對下部隊哪個單位好壞實在沒有概念，就讓他去安排。到了9月9日，成功嶺派人來考試選官，雖然是個將軍帶隊，但是實際作業的是一位中校陳科長（人事科），這個人我見過，爸爸曾經請烏日一位地方人物「Q毛」擺桌請客，主要就是請這位陳科長，所以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擺擺樣子，果然，我順利入選。

        這期間還有一段插曲。一個禮拜以後，我們所有人被要求抽籤。我明明已經考上成功嶺，卻也要抽。抽籤之前，就有謠言說其中有三十幾支「防砲」籤，抽到防砲的八九會去金門。結果偏偏我就抽到了！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有如五雷轟頂一樣！更妙的是，我們幾個抽到防砲的人，還被要求搬鋪，第二天開始，早點名就開始唱「空軍軍歌」了！

        所幸，一切只是虛驚一場，兩個禮拜之後我就被通知，10月9日離校放慰勞假三天，10月13日到成功嶺報到，比其他分發的同學早四週下部隊。

        在結束砲校生活的記述之前，我覺得有幾點應該寫下來。

        前面說過，砲校非常的大，原因是什麼？我實在不曉得，因為打從進砲校開始，我就沒摸過槍──我們出操基本教練，扛的是木槍──甚至我們連火砲也都沒打過，那要那麼大的校園幹嘛？校園裡的火砲，基本上都是展示品，而我們所學的，大半是紙上作業，什麼三角幾何，密位，氣象修正等等，動手操作的只有方向盤──不是開車的方向盤，是輔助火砲瞄準的一種器材，我後面還會提到。

        偌大的校園，其實很多地方都在長野草。有草就要割，每回割草，每位學兵就分發鐮刀一把，個個蹲在那裡割草。如是三天，大家都累得半死，連上長官就說，你們那麼累，就是因為連上的割草機壞了；如果你們願意出錢買兩台割草機捐給連上，那大家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這種事情在現在聽起來，著實荒唐，不但是不樂之捐，根本有舞弊的嫌疑，但是三十幾年前的軍中，老實講就是無法無天，因此錢也捐了，割草機也買了，大家只求別那麼累，等離校之後再也沒有人去管這回事。

        此外，前面也說了，「砲校是養豬的」，等我下部隊之後，我才發現真的如此。照理來講，砲校主要的目的，就是在教導一個砲兵軍官的基本常識，當然，還有政治課。然而事實上，我的砲兵各科目的知識和實際操作，還是我下部隊集訓和下基地普測的時候才學會的，所以這些教官的生活真是輕鬆寫意，至於到底教了什麼，只有天知道。我就曾看到教官來上課的時候，手上還抱著個小收音機，貼在耳朵邊聽股票行情呢！這些教官幾乎都是校級的職業軍人，我認為他們根本在混日子，不把自己的責任──養成下級軍官──當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有，我們是預官，在他們眼裡，我們根本不是「自己人」。事實上，這些教官對於我們這些考上預官的大學生，常常流露出瞧不起的神情，我的猜想是他們認為我們都是些文弱書生，在外頭是天之驕子，現在在軍隊，該輪到被我管了吧？此外，也一定有些職業軍官自卑感作祟，擺出一副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我就是要用這個機會把你踩到腳底。曾經有個教官在課堂上當面羞辱我們：「仗義皆是屠狗輩，負信盡是讀書人！」

        照理來講，無論出身，大家都是國軍的軍官，那時候也沒有什麼黨派問題，但是軍隊卻很明顯的貶低預官，這樣，你要我們這些預官對國軍，甚至這個國家，怎麼會有向心力？我曾在圖書室看到一本書，講述軍中違紀的案例，裡頭的例子全部都是預官，一個職業軍官也沒有！要嘛畏苦怕難，要嘛態度傲慢，無視軍中倫理等等。現在想想，跟數年前發生的「洪仲丘事件」類似。書裡所載的處置方式，重則判軍法，輕則調外島（因為軍官不能關禁閉），我退伍之後細想，我猜裡面的案例全都是假的，它的用意一方面是恐嚇我們預官，同時讓他們職業軍官的自我感覺更加良好。這種把我們知識份子設定在對立面的做法，姑且不談對我個人爾後的影響，對於這個國家社會，肯定沒有好處。

        就我個人的經歷體會，這就是當時軍中的文化，我們預備軍官是刻意被那些職業軍官瞧不起的。當然，我必須承認，我本來就是個白面書生，體能本來就不好，所以在軍中十分淒慘，但是最深處的原因，是他們心裡知道，一個預官兩年之後離開軍隊，就展翅高飛了，而他們卻要年復一年過這樣枯燥的日子，而且沒有什麼前途（除非升上將軍，或是考上文學校的教官）。有一個令我印象很深的例子，是我下部隊之後，營裡有個輔導長喝酒鬧事，被要求打報告退伍。不久這位老兄回營區辦什麼手續，跟營長講說他開始學電腦，我們營長拉了個長音：「哦──，學電腦喔！」同時臉上混合了羨慕或忌妒的表情。類似的故事，和這種心態衍生出來的影響，往後我還會提到。

        還有幾件有趣的事，也不妨在這裡提一下。我抽到「防砲」籤之後，就搬到另一個地方，開始學「防空火砲」，一個士官開出一輛噪音奇大，感覺快要散掉的M42防空戰車，把我們驚得目瞪口呆，這種玩意兒可以打仗嗎？後來聽教官講，我們的空防，順序為「彈機彈砲」，也就是遠程防空飛彈，戰鬥機，近程飛彈和防空砲。當時我心裡在想，如果M42這種只是勉強能動的東西還得開上戰場，我們大概已經完蛋了。

        此外，我在砲校當學兵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學生連的連長把幾個台大學生找去，擺出一副非常溫和的口吻，希望我們幫他補習英文。原來對於職業軍官而言，能外放擔任武官也是一個不錯的出路，那麼外文能力自然很重要了。我下部隊之後碰過兩個中校營長，一個能講流利的西班牙語，一個每天早上五點起來朗誦英文。這位學生連長是上尉，長得十分俊俏，但是英文程度實在太差了，我發現他連weekend這個字都要查字典註音標，這太難教了。不過這個連長頗有上進心，發現到我們某學兵曾被砲校校長召見，於是就對這位同學非常好，有沒有什麼其他故事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