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成語叫「毀家紓難」，在中國抗戰的年代，盧作孚為了國家，真的幾乎把自己全副的家業都毀了。他是1930年代中國的「船王」，如果不是國共內戰後的一念之差，後來的董浩雲、包玉剛都不曉得在哪裡。

        講盧作孚的故事之前，先提一個人：黃秋岳。黃的詩文寫得極好，連大詩人陳散原都稱道不置。因為能文，加上一些人事關係，黃一直在政府裡面擔任幕僚的角色，抗戰初期，他是行政院秘書。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蔣委員長召開會議，海軍總司令陳紹寬建議，徵用民間船隻，炸沈在吳淞口，讓長江裡的日本軍艦插翅難飛。這個構想是否切合實際，在此姑且不論；卻不料命令尚未下達，日本軍艦居然全數逃出，顯然是消息走漏了。蔣委員長下令徹查，才發現黃秋岳當了傳遞情報的漢奸。黃是風流文人，養有兩個外室，開銷極大，日本人誘之以利，終於讓黃沈淪而背叛國家。黃傳遞情報的方法，很像電影裡的情節：他到一家咖啡館用餐，進去之前先把帽子掛在衣帽間，日本間諜後至，也掛了一頂一模一樣的帽子，李代桃僵，取去黃的帽子，機密也就傳遞出去。

        黃秋岳當然受到國法的制裁，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機密走漏的「失誤」，反而救了中國一命。當時經營中國內河航運的公司，以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最具規模，要是1937年七月的「沈船攔艦」計畫成功，民生公司的數十艘船多半也會「為國捐軀」。說到盧作孚，民國史裡居然不記載他，以致其事蹟幾被湮沒，實在是不公平至極。盧是四川人，唸的書並不多，但是志向遠大，眼光深邃，在四川軍閥混戰的1920年代，他被委任為「三峽峽防區」團務局長，下轄四縣三十九鄉鎮，境內地勢險要，盜賊橫行。盧作孚上任之後，以轄區中心北碚為中心，修道路，興實業，立學校，創報館，同時設立醫院、圖書館、體育場、平民公園，短短數年之間，把一個遍地餓殍的窮鄉僻壤，建設成一個朝氣蓬勃，秩序井然的模範城市，偷盜、吸毒、賭博、迷信都跡近絕跡，被譽為「建設新中國的縮影」。

        這已經夠瞧的了，但盧作孚在抗戰時期毀家（業）紓難，那才真是了不起。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役爆發之後，戰線轉到長江沿岸，十二月南京失陷，日軍沿著長江一路打上去，到了1938年的秋天，武漢失守，此時從中國東南精華地帶轉移遷徙的機關、人員，乃至於拆遷工廠，戰略物資，珍貴文物，學校圖書器材等等，都匯集在湖北宜昌。由於當年陸路交通不便，唯一的辦法是搭船溯江西上，穿越長江三峽，才能抵達政府設定的抗戰根據地──四川重慶。

        這時候就可以看出來，民生公司的船有多重要了。饒是如此，三峽水急灘淺，能夠走這條水路的輪船只有二十二艘，而且夜間不能航行，更慘的是，長江的枯水季即將來臨，到十二月三峽就不能通船；也就是說，老天只給了四十天的時間，如果還走不掉，一切都完了。

        所有人都認為，在四十天之內要搶運成千上萬的人員物資，是「不可能的任務」，只有盧作孚堅定的告訴大家：能。當時宜昌到重慶，溯江而上要四天，順流而下要兩天，也就是一個來回要六天，若是用這種「正常」的方法搬運，絕對來不及。於是盧作孚想出了「接力賽」的辦法，除了珍貴文物和大型貨物，以大船由宜昌直駛重慶外，其餘物資及人員，先由吃水較深的輪船載至三斗坪，當天即回；三斗坪到萬縣，則由小輪擔綱；最後一段萬縣到重慶，由徵召來的八百多艘木船往來接駁。回航的船隻，則滿載國軍士兵，順流而下出川抗戰。為了爭取搶運時間，所有人員貨物的裝卸都在夜間進行，讓白天的航行時間發揮到極致。

        盧作孚深知，中國存亡在此一舉，為了跟老天搶時間，民生公司全面暫停所有其他業務，全力搶運。臥鋪一律取消改為座位，政府機關公教人員一律半價，兒童一律免費，貨物運費一律只收十分之一。二戰初期，英國動用全國之力，完成「敦克爾克」大撤退，而盧作孚是用一個人的力量，在挽救國家於危亡！

        我們看看他這四十天的成績：盧作孚的船隊，運送了一百五十萬名人員到大後方，搶運了一百多萬頓的物資，包括鋼鐵廠、機械廠、電化廠、紡織廠，十個兵工廠，學校設備，科研儀器，政府檔案、故宮文物，甚至包括農學院的種牛、種雞、種鴨等等活物。

        當然，日本人也知道中國人在幹什麼，於是用飛機猛炸宜昌，以及盧作孚殫精竭慮，咬牙苦撐的「三峽航線」，民生公司的二十二艘輪船被炸沈了十六艘，木船損失不計其數，每天都有民生公司的職員死在日軍的轟炸之下，戰後統計，有一百一十六人壯烈犧牲。是盧作孚和他們這些偉大的人，保住了中國的一絲命脈，免去了亡國危機。次年，中華民國政府授與盧作孚三等采玉勳章，表彰他對抗戰的貢獻。古人毀家紓難，已經萬分難得，盧作孚可是把畢生心血，全副家產都陪了進去，難怪蔣委員長稱讚他是「民族英雄」！

        只可惜，感人的故事，並沒有圓滿的結局。戰後盧作孚由中華民國政府擔保，向加拿大購買新式輪船八艘，準備重操舊業，不料國共內戰，大陸易手，盧作孚將這八艘船開到香港。加拿大透過港府，要求其將款項付清，否則要沒收船隻。盧作孚惶然無計，向退守台灣的國民政府乞援，當時政府風雨飄搖，未作回應，而中共卻答應承續其擔保，一著之差，1950年盧作孚將船隊開回大陸。不到兩年的時間，中共以「公私合營」的手段，利用民生公司的職員鬥爭「民族資本家」盧作孚，目的就是要把民生公司奪過來。盧作孚怎麼樣也沒想到他自己一生清白，為國為民，竟然落到如此下場，終於不甘受辱，仰藥自盡，得年不過59歲。

        中華民國欠盧作孚一份情義，因為戰亂而沒有給這樣為國犧牲如此巨大的實業家一個大展身手的機會；而中共用階級鬥爭的手段，併吞民生公司，毀壞盧作孚的人格，逼其走上絕路，真是罪無可赦，令人浩歎！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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