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我很早就想把這段時間的事情和感受寫出，但是一直拖著。除了事忙、人懶之外，還有一個可笑的理由，就是軍中的事或許涉及到保密。我常跟自己說，等三十年保密期限結束之後再寫吧。

        今天我開始寫這一段文字，距離我退伍已經快要三十一年了。更可笑的是，這還是我所有回憶文字中最早動筆的章節。我是個不怕丟臉的人，所有的敘述，除非是我的記憶和記錄（當年的日記）有誤，否則我自己得意的、丟人的事，以及自己親身的體會和心得，都沒有任何假造，所以顯然也不是醜表功。我希望不管認識或不認識我的人，看這些敘述的時候，重點不用放在我個人，而是能夠藉著我年輕時的感受，理解當時的時空。

        我是1987年7月16日入伍的。我記得是政府某個單位（兵役課？）幫我們這些考上預備軍官，一起要從台北到台南的畢業生買好復興號的火車票。以前看電影，還以為會有人（朋友、親人甚至地方政府代表）到車站來送行，結果什麼都沒有，在一團混亂之中上車，開始我的軍旅生涯。

        在記錄軍中生活之前，我想先交代兩件事。

        第一要說明的，是當時的台灣的軍制。台灣的「解嚴」就發生在我入伍的前一天，所以可以想見在我進入軍隊的時候，國軍（陸軍）還是保持非常傳統的樣貌，北、中、南各有一個軍團，下面分別是：軍、師、旅、營、連、排、班。其中「師」是最高級的獨立作戰單位，一個師由「三步一砲」組成，即三個步兵旅，和一個砲兵指揮部。為什麼不稱砲兵旅，而要叫砲指部，我並不曉得。比較起國軍在大陸的軍制，台灣的陸軍省掉了「團」這一級，但是當時海軍陸戰隊的兩個師轄下沒有旅，卻有團，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第二要說明的，則是下級軍官的官制。當時擔任國軍軍官的途徑沒有後來那麼多元， 記憶所及，有「正期」、「專科」、「預官」、「官預」四大類。前二者所指的是陸官學校正期畢業生和專科畢業生，下部隊時即掛中尉階（兩槓），預官是大學畢業生考上任官的，考試時間是大四的寒假；此外當時只要是研究所碩士或博士畢業，即不用考試自動成為預官，我的猜想是，當時很多大學畢業生出國留學，國家為了希望留多一點人在國內唸國內研究所，所以有這項規定。（事實上我曾求證過同屆考上研究所的同學，當時國立大學的研究所是不收學費的，我想原因也是一樣。）預官下部隊是以少尉任用（一條槓），而文學校畢業生沒有考取預官的，仍然有當軍官的機會，就是在新兵訓練時志願留營（我們稱之為「簽四年」），再經過短期訓練後就下部隊任職中尉，這就是官預。在我軍旅生涯中，和我互動比較多的一位軍官黃中尉，就是勤益工專畢業的官預；這位仁兄多才多藝，不但腦袋清楚，口齒伶俐，而且會做美工海報，這樣的人願意簽四年，當然歡迎。不過他告訴我實際的原因，是新兵訓練把他們操得要死要活，但是只要願意簽四年的，馬上帶到另一個部隊，不用出操，每天都有牛奶可以喝，還故意把兩支部隊擺在一起，許多大專兵一看差別那麼大，受不了的就簽下去了。

二、考上預官、入伍生訓練

        我那一年的預官考試，在1987年2月11日，考場在北一女中。考試的科目有智力測驗、國父思想、國文、英文和專業科目。我真正開始準備這個考試，是1月28日（除夕），也就是說，五個科目我只準備了14天。三十多年之後，我重新閱讀當時的日記，發現我那個時候花了太多時間去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如果我知道這個考試重要到會影響我未來兩年的生活，我一定會投入更多的時間準備。我這一生沒有什麼成就，主要的原因在於沒有精細的分配我有限的時間，並且專注在有意義的項目，反而耽於一些當時覺得好玩的事情。當然，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不過，有時候就算投入了一堆努力，結果也不一定會更好，有時可能反而更糟，因為人的運氣很難說。有許多的事情是老天爺決定的，這就是人生。

        我因為唸的是理工科系，加考專業科目物理。我們這一組的「特官」按照分數排序，是「兵工」、「裝甲」和「砲兵」，再下來就是「普官」，也就是步兵排長。步排當然是很辛苦的，所以大家都拼特官。我雖然唸理工，但其實對文學和歷史比較有興趣，所以花在物理的時間很少，結果4月1日放榜，我只考了202分，勉強上了砲兵，我的物理分數太低是主要原因。

        另外，當時有一個謠言，說如果預官的分數到了，但智力測驗不及格，還是不能當官（大概國軍不能要一個IQ不高的人來當軍官），但是聽說有人故意讓智力測驗當掉，如此會被選作「勤務兵」，非常輕鬆（我們說「很涼」）。是否真的如此？恐怕要實際這麼幹的人出來親自證實了。不過我猜這麼做的人應該很少，因為謠言畢竟無法證實，而且智力測驗沒過未免太失面子。

        我身邊的同學許多都考上特官，比較起文法科系，我們這種特官算是錄取率高的，許多文法科系的大學畢業生，特官是運輸或經理，名額很少。就兵種而言，兵工官分數最高，通常都是辦業務的，不用出操，但萬一下部隊擔任後勤官，業務很重而且壓力甚大（後面還會提到）；裝甲是機動軍種，聽起來不那麼辛苦（我們說「不那麼操」），但是聽說也有「裝甲步兵」的排長，照樣要行軍。我後來進砲兵學校，才曉得我們砲兵軍官分為「前進觀測」和「射擊指揮」兩種，基本也不用行軍，但是我下部隊以後，也曾經歷過帶著兵在大太陽下走到快被烤成人乾的慘況。

        大學畢業之後，吃完謝師宴（在「青田街五號」，同學家開的外燴餐廳）後，同學們就各奔東西了。我當時非常想離開台北，趕快去軍中，一則離開了學校，二十幾天無事可做；一則我的大四下學期的生活非常miserable，什麼事情都不順利，心情很鬱悶。家裡有部車，而我是唯一能開車的人（我哥哥去當兵了），所以成天被抓去當司機，覺得自己時間都沒有了，人變得衝動而易怒，又常常生病。照理來講，二十二歲應該正是活力煥發的時候，當時身體那麼差，還是跟心理因素有關。總之，我對於當時的生活很厭煩，總想趕快逃離這個環境。

        不過，我的心理顯然沒有做好服兵役準備，一到了台南砲校，理髮換裝，開始過團體制式的「學兵」生活，就跟以往熟悉的一切完全不一樣了。在軍隊裡，沒有「我」這個字，長官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得做什麼，就算當時的命令，在現在回顧起來是多麼荒唐可笑，當時我們還是得一板一眼認真照做。而人，其實也是很好訓練的（長官的講法就很直接了當，「人是很賤的」），不到兩個星期，大部分的學兵也都麻木了，按部就班去執行長官的命令（當然也有很少數實在沒辦法適應的被退訓了，聽說明年再來）。比較起文學校的日子，軍隊實在是刻板而乏味，「度日如年」是一個非常準確的用語。記得當時星期天收假，到星期一早點名的時候，有人感嘆「啊！又過了一個禮拜！」他指的不是過去的那個禮拜，而是週六才要結束的那個禮拜！可見大家想把這段時間度過去，已經想到發瘋的地步。

        那時候，我聽到一個留在砲校當教官的預官跟我們說：「砲校是養豬的！」；「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一年十個月都作學兵！」我當時聽了覺得不可思議，有人要待在這種爛地方？可是等我下部隊之後，我才發現這兩句話的真確性，比較起來，砲校真的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