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戰結束以來，華文世界的武俠小說，先由金庸引領風騷，而後百家爭鳴，其熱潮一直延續到八○年代末。此後武俠似乎出現了斷層，幾乎沒有什麼令人矚目的新作，一直到世紀交替之時，才出現兩本精彩的作品，即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時報出版，1999）與張北海的「俠隱」（麥田出版，2000）。回頭看，也是十五六年前的書了。

        既然如此，那麼為何稱「俠隱八十年」？這是因為「俠隱」故事，發軔於主人翁李天然回到北平城，時序是1936年9月21日，距離現今剛剛好八十年。如果虛擬人物李天然仍然健在，已是百齡開外；而書中角色裡年紀最小的藍蘭，也都九十七歲了。

        「俠隱」的故事跨距並不長，只限縮在1936年9月底，到1937年8月中，不到一年內的時間。故事主幹簡單來講，李天然是一個被武林大俠顧劍霜收養的孤兒，在民國19年，其被逐出師門的大師兄朱潛龍夥同日本特務羽田，槍殺了顧家四口，李天然身中三槍，為美國醫師馬凱所救，並在傷癒後由其資助赴美唸書，一方面整容，一方面遠離江湖恩怨。不料李天然為了保護馬醫師的女兒馬姬，出手傷人而遭遞解出境，回到北平，於是開始尋找當年殺死顧家的仇人。李天然身邊的朋友，如馬凱醫師，藍青峰（與軍方有密切關係的實業家，李天然的「老闆」）都不了解「江湖」是怎麼回事，或基於基督教義，或基於社會法治，都對於「不管官府，按照江湖規矩」這種事不以為然，但是他們仍然站在天理昭彰，善惡有報的立場上支持李天然。最終李天然不但掌斃羽田，教訓山本（一個認為日本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劍道家），擊殺朱潛龍及一干漢奸，還抱得美人歸，算是在混亂的大時代裡，個人的小世界有了個完美的結局。

        我們怎麼看「俠隱」這部小說？如果讀者期待裡頭充滿了傳統武俠的「套路」，那肯定是會失望的，旁的配角不說，男主角李天然露出武功的機會都屈指可數。然而，這絕對不損「俠隱」是一部好小說之譽。我常常覺得所謂的好小說，對我們一般讀者而言，第一要好看，第二要能夠讓讀者「融入」書中所描繪的場景和時代。「俠隱」故事的背景，是1936-37的北平城，張北海顯然花費了非常大的心力，來「重建」當時的狀況，比如舊北平城的街道、建築、特色風景、衣著、吃食；當年的生活習慣，民情風俗，發生的重大事件如日本進逼河北，西安事變，盧溝橋事變，以迄北平城淪陷，都透過張北海的生花妙筆，寫得活靈活現，讓人彷彿穿越到八十年前，生活在北平一樣。對於有歷史癖的讀者，看到歷史人物如秦德純（北平市長）、宋哲元（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松室孝良（日軍特務機關長）等的穿插出現，以及歷史建築如六國飯店、中原百貨、東安市場等場景，必定會著迷而不忍捨卷。尤其是結尾把張自忠逃離日本控制的故事巧妙的連結進來，讓這位民族英雄與故事主人翁李天然有了第一手的接觸，更是神來之筆，讓讀者擊節讚賞，回味無窮。

        「俠隱」成功的另一點，是張北海採取了「大題小作」的手法。比如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發生在香港淪陷的動盪時代，但是在時代發生如此巨大變動之下，張愛玲卻以其為佈景，描繪的是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故事。這樣的反差對比，同樣也出現在「俠隱」中，在日軍坦克、機槍步步威脅到北平城之時，又發生了舉世震驚的蔣委員長被劫持的西安事變，隨後中日關係越來越緊繃，最終爆發了七七事變，如此變幻莫測的大時代，也都成了張北海的佈景，而整本書的故事，卻始終沒有離開李天然為師報仇，了卻江湖恩怨的主軸，更進一步的是，張北海將這些時代的變動，與李天然這個舊時代俠義人物的內心結合，多次出現「國仇與家恨」、「法治與江湖」、「官府與俠義」、「仇人與漢奸」的衝突激盪，讓這一部小說更見深度。

        張北海是一個美國通，在「俠隱」之前的作品，除了早期一個舞台劇本專寫「保釣運動」之外，多與美國素材有關。而「俠隱」居然整個從其往日文風跳脫出來，寫的是30年代發生在北平的故事，這當然是與張北海個人的背景有關。「俠隱」故事發軔的1936年，正是張北海在北平出生的那一年，而書中位於「東四九條三十號」的藍公館，毫無疑問的是當年張公館的形象；李天然的「老闆」藍青峰，和張北海一樣是山西五臺人，其歷史背景，派頭作風，大約也是張北海父親張子奇的縮影。由此想見，「俠隱」的故事，可能也不是張北海憑空想像出來的，可以說是前輩掌故、街坊傳聞與新聞時事的綜合體。更有趣的是，張北海運用其豐富的「美國知識」，將30年代的北平，在傳統的故都氣息之外，更添出了西洋色彩，裡頭出現的外國人，外國飯店，西洋餐飲不知凡幾，與中國人，中國小館，傳統吃食相互幫襯，形成一種古老與現代交融的奇異色彩，這不但在傳統武俠上看不見，一般的小說也是絕無僅有，張北海的功力可見一斑。

        除去前述在1970年在香港出版，以保釣為題材的劇本之外，「俠隱」是張北海的第一本小說。然而，張北海畢竟是一個功力深厚，深具個人魅力的作家，「俠隱」的故事流暢，節奏明快，都讓讀者十分的享受。尤其全書中並沒有犯上武俠小說普遍採用「全知觀點」的問題，所有的思惟，感受，完全由主角李天然一人單線進行，毫無混淆或不合邏輯的問題，足見張北海的嚴謹。如果硬是雞蛋裡要挑骨頭，可能是張北海過去始終在寫美國題材，其寫作風格頗有一股「洋味兒」，在「俠隱」中有時候會不經意的流露出來。比如書中李天然看不慣卓少爺唆使人打了藍田（藍青峰的兒子，藍蘭的哥哥），用功夫小小的懲戒了卓少爺，事後頗為後悔（怕露出行藏），後來果真有偵緝隊的人來查戶口踩盤子，張北海寫道：

「前幾天的懊悔，變成了今天的自責，現在的警惕。」

這樣文謅謅的話，表達出李天然的內心獨白，實在有點不相稱，也讓沈浸於當時時代背景的讀者看到這樣的文藝腔，會不自覺心頭一緊，好在這樣的語句並不多見。

        大凡長篇小說，經營起來都頗為費勁兒，難免會有一些照顧不來，或前後無法呼應的問題，「俠隱」一書，算是非常嚴謹的，但也並不是沒有「問題」。比如書中李天然曾經被綁架，口袋的東西被掏空，挨了頓揍之後，東西塞回口袋給放出來，李天然整理東西，發現一個銀質打火機不見了。書中並沒有交代是誰幹的，但後來這個打火機落到卓少爺的跟班楊副理的手上，可見這事兒跟這幫人有關。後來交際花唐鳳儀看到楊副理手上有這個李天然的東西，花二十塊錢硬買回來，在離開北平時還給了李天然。後來李天然在德國飯店又遇上了這一幫人，當李天然大大方方的掏出這只打火機時，在場的卓少爺居然沒有任何反應！這並不是一個大問題，但似乎是一個疏忽，如果在這個地方讓卓少爺多一個眼神和表情，那就更完美了。

        然而，比較大的問題是，貫穿全書裡有一位「將近酒仙」，其身分始終沒有被揭露。這位將近酒仙在李天然掌斃羽田，盜山本劍，山本斷臂，到最後順天府誅殺群奸，都有打油詩登在報上，以誌其事。問題是，李天然是在月黑風高的夜裡，行穿牆入戶之事，「將近酒仙」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這一點連故事主人翁李天然都覺得奇怪，這些祕密行事怎麼會有人清楚得有如現場目睹？若是說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完全是小說作者的夾敘，這也不對，因為李天然的朋友羅便丞（美國記者）在大陸飯店訪問過他，說是一個「六十出頭的老先生」，瘦瘦高高的，為了那幾首打油詩，還被日本憲兵抓進去問話。由此可知，這個人物並非虛構，但是全書到結尾，也沒有透露這個人的身分，實在沒有道理，也說不通。書中出現過的人物，也沒有符合這樣形象的，勉強對號，大概只有「一宇倉庫」外面那個烤白薯的老頭兒有一點可能，但張北海不言明，豈不是吊人胃口？

        總之，「俠隱」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說，尤其對於中國近代歷史有興趣，兼具有懷舊氣質的讀者，可千萬不要錯過。由於這一本書所提到的地方，全是在當年的北平城內，若是對這些地方的東西南北搞不清楚的，看起來會有點雜亂而吃力，為此我特別找到了一張北平老地圖，把「俠隱」一書中出現的地名和街道一一找出，重繪了一份簡圖，附在這裡（第一張東，第二張西）。身為一個喜愛「俠隱」的讀者，這件事做來雖然吃力，但樂趣無窮。這一張圖當然很簡略，但是其他讀者若是能夠在閱讀時對照參考，將極有助於對書中相關情節場景方位的了解。

        最後，畫蛇添足一下，之所以寫這一篇介紹文字，除了個人對「俠隱」的喜愛之外，還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張北海的姪女張艾嘉的牽線下，姜文買下了「俠隱」的電影版權，作為「北洋三部曲」壓軸之作。這麼精彩的小說，能夠拍成電影，當然是我們樂觀其成的；此外，如前所述，「俠隱」故事開始的1936年，也是張北海的生年，換句話說，今年是張北海的八十大壽。我們當然希望，「俠隱」是張北海的第一部小說，但絕不是最後一部，尤其是在「美國郵簡」（三三書坊，1990）的書扉上張北海曾透露，計畫將前述「保釣運動」劇本中的人物二十年後的故事寫出，這一晃已經26年了，世事早已又經一番滄桑，但是老讀者不死，只會凋零，仍然企盼張北海繼續創作，把他們那一代的故事寫出來，成為我們下一代的瑰寶。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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