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是許多故事的場景，這些故事未必見得跟吃有關；因為停駐用餐，同為食客，我們不再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情人珍饈

無意偷窺，兩張桌子實在靠得太近了；桌子雖不碰在一起，中間有條空隙，約莫一個拳頭寬；在那樣的近距離裡，我沒辦法不聽鄰桌的對話。

發現自己脖子有點僵硬，只能低頭看手機，或是直視前方；因為，稍稍轉頭就會把情侶間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有點尷尬；更因為，情侶間的北方腔普通話，我每一個字都懂，而我也無法掩耳拒聽。

有種竊聽的罪惡感；更更重要的，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聽得懂他們之間的言語，那會更尷尬。

但是．．．

「你的牛扒好吃嚜？」

「好吃！要不要來一口？」男生切了塊牛排，放在盤邊，等著女生來叉。

我瞄了一眼那塊牛排，沒有點血色，像是全熟的。

「我不要！我們換著吃！」女生把自己的盤子舉起，等著男生遞過他的盤子。

換了盤子，女生吃了一口：「ㄣ──，人間美味！」

男生費力地切了一篇豬排，放到嘴裡：「你的豬扒也不錯，不過，我的牛扒比較好吃！」

「什麼你的我的，現在都是我的．．．」女生嬌嗔說道。眼角餘光裡，女生側首，任由長髮傾瀉桌面。

這一餐是我來義大利十天左右，最不好吃的一餐。

這家餐廳實在便宜，翡冷翠這樣的觀光地方，晚間套餐一律十五歐元，有前菜、義大利麵、主菜、甜點，外加一杯酒。這樣的價格，不要說在物價高昂的義大利，就算換成美元，在加州也吃不到。這樣的價格，很難要求品質。

我低頭看自己的紅燒牛肉，有點柴；那盤配菜，鹹得有點難入口。我雖然沒點牛排，但是我桌上的每一道菜，都談不上美味。

究竟是兩岸口味差異甚大？還是情侶點的真的好吃許多？

飯後甜酒

我正埋首研讀菜單，服務生跟我道歉，要我讓出空間讓他能端去鄰桌老先生的盤子。盤中的墨魚汁義大利麵像是剛端來的，老先生可能沒吃幾口。

目光交錯時﹐老先生跟我解釋：Too much al dente!  義大利人煮麵的習慣，通常不煮透，保留還有點生的麵芯，有點咬勁，叫al dente。簡單說，老先生嫌麵沒煮透。有點這樣的意味：因為他麻煩到我挪動座位，好讓服務生拿他的盤子，欠我個合理的解釋。我說了聲，原來如此，繼續我的功課。

服務生換了盤墨魚汁麵上來，老先生似乎滿意，沒再召喚服務生；只偶而跟老太太低聲交換幾句對話。雖然距離很近，我沒特別留意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從老夫婦的口音判斷，他們是澳洲人。

我點的也是當日特餐，墨魚汁麵來了。

才吞了第一口麵，我意識到老夫婦正盯著我看；一抬頭，老太太關切地問我：「你的如何？」

老先生也等著我的答覆，真是沒把我當陌生人看。

「還好，煮透了！」我說。

老夫婦很滿意地回到他們的盤中去努力。

服務生撤下老夫婦用畢的餐盤，端來兩只高腳杯，裡面是淺綠色的液體。

老先生老太太互問，「這是啥？」

老先生先嘗了一口：啊──！一臉錯愕的表情。

連我也轉頭，顧不了禮貌，觀望著後續發展。老太太急切地問：「是什麼？」

老先生說不知道，示意老太太喝喝看。

老太太回說，她很猶豫。

老先生竟然把杯子朝我的方向推過來，對我說：「你試試！」

騎虎難下，不知道該拒絕，還是恭敬不如從命？

我拿過酒杯，淺嘗了一口，又甜又辣！我幾乎嗆著！

「如何？」老夫婦盯著我，等著我消解他們的疑惑。

「我想是種飯後甜酒！」我說，「等會我也會有！」

老先生，拿回酒杯，一飲而盡。

我自己的甜酒來了，我一口都沒嚐！

一餐師徒

點完菜，帳篷外的雨突然下大了，打在帆布上劈啪作響。大概料到會下雨，餐廳在露天雅座上拉起帳棚。

臨桌的青年和我，不約而同地朝上看，那是聲響的來源。又同時透過我右側的帳棚窗口向外望，窗口一片雨模糊。只是確認我們聽到的雨聲罷了，我們能怎樣？帳棚沒漏雨。

於是，兩個獨行俠不約而同地收回視線，坐定位，等著菜上桌。

我和青年，各自的桌子，都空著另一邊的座位。雖不同桌，卻形同面對面，我們方才一致的探雨行動，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對方心照不宣，暗笑在心底。

這時，青年舉起酒杯，向我敬酒：「Salute!」算是為我們不約而同的行動致意。

我也舉起酒杯。青年一干而盡；因為還未進食，我只淺酌一口。

既然對方先示好，我大方地開了話題：「你像是美國來的，因為你的口音。」剛才聽到青年點菜，義大利文和英文交錯使用。

「是，我從新墨西哥州來的。你呢？」

「加州。」

兩人的菜都沒上桌，等待的空檔，於是攀談了起來。

原來青年來義大利完成他MBA最後一學期，順道見習國際行銷。趁著放假的空檔，到處走走看看。青年說他原本修法文，嚮往法國文化；但是來到義大利，愛上了這個國家，反而打算留下來。然而，義大利除了觀光業，百業蕭條，機會不多，恐怕他修完學分還是得回美國。

青年有些徬徨，因為近三十歲了，踏出的每一步都要慎重考慮。回美國後，究竟要到哪裡找工作呢？有些人說東岸商務工作比較多；也有些人說西岸生活比較有趣。到底哪一邊比較有發展？他的話中有徵詢我意見的意思。因為之前我提過，自己在東岸受教育，在許多地方工作教過書，最後才定居加州。

這小夥子彷彿請我上講台，重操舊業，再過一次誤人子弟的癮。

而我有如抹了油、坐了滑梯，溜進一雙舒適的舊鞋。於是，我掏出二十多年來在北美江湖走跳的經驗，當起了青年的就業諮商。

我沒有商務背景，也搞不清楚哪一岸的就業市場較好，只能就我對美國兩岸一般的社會氛圍提供意見。我告訴青年，東西岸最大的不同在於心態與氛圍，東岸的紐約是商業神殿，匯集最成功的企業家，最優秀的幹部。西岸呢，尤其金山灣區，則是等待開拓的邊疆，吸引淘金客，創業家來築夢淘金。賈伯斯，比爾蓋茲等等的夢想家，在西部這片沒有成規的沃土造夢，開拓新局。然而，夢要做大，更上層樓，還是要到東岸的神殿上櫃，納入主流。西岸的環境利於打破成規，創造新局；所有的新局﹑新的遊戲規則最後都要跟主流合流，或是想鯉魚躍龍門，還是得經過東岸的歷練，才能航向全球市場。

與其考慮哪一邊的就業市場較好，不如想想問自己，究竟喜歡創造新的遊戲規則？還是享受做大市場？喜歡穿著Ｔ恤牛仔褲，在活潑自在的空間幹活？還是西裝領帶，在典雅堂皇的寫字樓上班？

青年聽了老生一席常談，竟然背脊挺直，雙眼發出銳光，頗有被老夫灌頂醍醐的態勢，跟要伊媚兒地址，要求跟老夫保持聯絡，往後還有問題要求教。

這下，老夫有點錯愕。直到青年跟老夫要地址時，我們才相互介紹。

提姆，這位青年在張餐巾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他的名字，還有郵箱地址。

我們再度舉杯「Salute!」！

我有點恍惚，不知道是因為酒精的關係，還是被捧上雲端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