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大媽

花四個半鐘頭在一個博物館穿梭，這個導覽夠有深度吧？一個人一百一十歐元，入場費另計，也不是一般觀光團的價錢──這樣說就有點俗氣了；我們的嚮導，喔不！是策展人，有個藝術史的博士學位。這個行程的資料說明一再地強調，這是「深度了解梵蒂岡的豐富藝術資產與宗教歷史的藝術史課程」；所以，導覽的都是學有專精的「策展人」(curator)，而非一般的導遊(tour guide)。

果然，我們的策展人，奧莉維亞，帶領我們見證教廷對藝術的態度，從在裸像的重要部位貼無花果葉，到米開郎基羅畫滿裸體壁畫的西斯汀禮拜堂天花板；自己覺得從西方藝術的幼稚園晉級到小一。

館內人潮洶湧，奧莉維亞盡量帶我們掠過最知名的展覽，看一些不那麼知名、卻有表性的作品，像是這尊埃及神像：埃及神還是歐洲人的外型，甚至他腳邊嬉戲的孩童，也都是歐洲人的模樣，得要從細微的地方才能判別這是尊埃及神的雕像：孩童的玩具是人面獅身像、水裡有鱷魚、裝飾的花草以乾燥氣候的棕梠樹為主．．．．。

正當我們五六人，圍成個小圈聽著背對雕像的奧莉維亞講課。不知何時，旁邊來了位韓國大媽，為了照相，不斷欺近奧莉維亞小姐，完全沒有人身距離的觀念，還不斷嚷嚷著她們團員。奧莉維亞是個有知識水平的人，不但她的輕聲細語不敵大媽的大嗓門，而且不會跟大媽爭地盤。

我們隨著奧莉維亞小姐，溫良恭儉讓地讓出雕像前的黃金地段，大媽的同伴得寸進尺，一團人蜂擁過來，每一位都身穿亮橘色的外套，炫得人發暈；每個人都對這尊裸體的神像很有興趣，都要從不同的角度跟雕像合照。

幾個高麗大媽推推擠擠，多次殃及奧莉維亞，讓她差點跌到。這是尊半坐半躺的埃及雕像，基座大約有五、六公尺寬；我們人單勢薄，多次退讓之後，已經全盤讓出埃及神像的基地，挪到下一尊雕像前了。

大媽們不只相互推擠視為家常便飯。對我們的推擠也全無歉意。很快地，他們嬉鬧的聲量掩蓋了奧莉維亞纖細的聲音。

眼見這堂藝術史課很難上下去，奧莉維亞帶著我們悻悻地到下一個展覽室去。

聖堂戰士

西斯汀聖堂的入口有個牌子，上面用各種語言寫著：silenzio、silence、　silencio．．．甚至有中文的安静。但，大概只有我這樣對語言有興趣的書呆，才會駐足研讀；其他的遊客，完全不理會牌子上的指示。否則﹐聖堂裡怎會鬧哄哄的，毫無肅靜之意，像個菜市場？

警衛一再提醒參訪的觀光客保持肅靜。每隔幾分鐘，警衛用各種語言大聲斥喝群眾，宗教場所，請安靜！每一回警衛大聲，嗡嗡的生在不大的聖堂迴響的哄聲，就稍稍潛伏；但是維持不到一分鐘，嘈聲聲量又起。直到警衛再一次斥喝。聖堂裡一再重演這一齣鬧劇，毫無莊嚴素淨可言。

進禮拜堂前，奧莉維亞已經警告過，裡面人很多，場面混亂；我們幾個人一定要跟緊，耳機不要拿下來，才聽得到她說話。在人多的景點，嚮導通常透過對講機跟團客溝通，省去大喊嚷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奧莉維亞的淡定中有沒說的話，好像要上戰場的態勢，有點這樣的意味：「戰場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們未必會再相見。」

一進禮拜堂，我的耳機裡一片靜電雜音，偶爾聽到他團的對話，各種語言皆有，橫豎不是我要聽的。但是，完全聽不到奧莉維亞的聲音：先調音量，調到最大音量也只有來來去去的他團對話；再調頻道，四個頻道都試了，也沒聽到奧莉維亞纖細略啞的美妙聲音。猛抬頭，身旁找不到一個眼熟的人。耳機無用，索性拿下。

這時，警衛催促人群往前移動。我只好跟著走。

空氣不太好，我覺得隨時會缺氧昏厥。

看到有個出口，趁著自己還有口氣，想辦法在人堆裡游泳，努力游向出口。什麼Scusami, Excuse me, 都不必說了，那麼吵雜的環境下，沒有人聽得到的。

到了禮拜堂外面，等了一會兒，不見奧莉維亞或其他團員的身影，十分不安。

深深吸飽外頭含氧量較高的空氣，又潛回人滿為患的禮拜堂。

再回禮拜堂，我有不同的視野：禮拜堂的人潮，只有一半的人抬頭景仰米開郎基羅的偉大畫作；另一半的人和我一樣，在人縫中找路，或是找人？

我決定循路回入口。但是，壯志未酬，距入口十來呎之處，遭逢一團遊客，皆人高馬壯，足以讓我迷失方向，又被推擠回禮拜堂中央，氧氣最稀薄之處。

雖然這回，我的適應能力稍好，沒有昏厥的意象。不過，我還是出去為宜；到氧氣供應充足的地方，方能用腦，才好計畫下一步。在聖堂中，腦中嗡嗡作響，我無法集中精神思考。

快到出口前，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奧莉維亞。從她的嘴形，我大概了解，她要我跟她走。

果然，出口外面等著我們團員。眾人皆問我，到哪裡去了？為何不用耳機？原來，就我的對講機出了問題；但是只有五六人的小團，也被人群衝散成三組，最後靠著奧莉維亞一組一組撿回來的。

從禮拜堂出來到聖彼得教堂，有一段路在室外；風吹來，我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全濕。這不是打仗？是什麼？

谷奇母女

若不是導遊指點，真看不出這建築有什麼偉大，只見觀光客進進出出，門庭若市。導遊說，建築沒什麼偉大，他們都是來跟羅馬的精神象徵照相的，羅馬的精神象徵「真理之口」（Bocca della Verità）原本只是個人孔蓋，有個張嘴老人的浮雕；只因為電影「羅馬假期」男主角騙女主角奧黛麗赫本，手伸進老人的嘴，若說謊，會被咬；從此人孔蓋聲名大噪，成為羅馬的指標景點之一。導遊還說，要照相的話，傍晚關門前來，上午是尖峰時間，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等到。

說時遲，那時快，來了一團中客，二三十人，每個人都擠到前面，要跟人孔蓋照相。

我們在柵欄外，沒打算進去湊熱鬧。隔了鐵欄杆，我們就在人孔蓋的側面，距離更近：裡面的遊客被個矮欄杆擋在幾尺之外。柵欄裡的眾生百態，有點像在動物園裡的動物。

導遊問我，他們是不是中國來的？我說，按口音判斷，應該是。導遊說，你可以問問他們，十有八九不知道這個人孔蓋叫什麼來著！但是他們就是要照張相片，也只要那張相片！

他又發表了一長篇關於中客的牢騷，大意是：中客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征服羅馬的指標景點；他們都穿戴最好的服飾配件來炫耀，卻又很怕被搶；所以只敢待在包車裡，到了景點，下車拍照。拍完照，回旅館。至於羅馬是圓是扁，不是他們關心的。

我問，那又怎樣？你們還是賺到中客的錢啦！

導遊說，可是他們人數眾多，大大打亂景點的秩序和流量。像這個時間，一般觀光客要跟真理之口照張相片，比登天還難。

說得也是，柵欄裡的中客竟然爭執起來了。原來兩團同時到達，其中一團不滿另一團佔著人孔蓋太久，耽擱他們的行程了。

一對母女趁著這頭一片混亂，溜到人孔蓋前，盡情的搔首弄姿。

人孔蓋被一圈矮欄杆圍住，不讓遊客觸摸。也真辛苦了這作媽的，指揮十歲大的女娃：「手手手，上一點兒，下一點兒。」鏡頭裡，手才會正好擺在老人張嘴的高度，裝作被咬的樣子！女娃兒也很有架式，不等娘提醒，自個兒就仰了頸，半看著天，另一手放在額頭，一腳還往後翹，作出被咬的嬌態。

為娘的照了一張，女娃兒說：「方才是帶著墨鏡的，這會兒，這張不戴鏡喲！」說了就把墨鏡摘了，拿在手上，也是有模有樣的，像拍流行海報似的。

因為他手裡的墨鏡離我不太遠，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框腳有個大大的Ｇ。

女娃兒照完了，換為娘的上陣，真是有什麼樣的女兒就有什麼樣的媽，兩人擺的POSE一看就知，是同一家出品，絕不是山寨版的。娘先照張不戴墨鏡的，所以墨鏡亮在我前面，也有個大大的Ｇ。

我猜，那個Ｇ代表名牌Gucci!　不過大叔從未配戴過他們家的衣飾；若有錯，敬請指教。

愛情試煉

聽到一聲「唉－呦－」，大叔轉了頭。

「照到人，就照不到景；照到後頭的景，人就不清楚！真討厭！」是對年輕的東方面孔，從口音來判斷，應該是中國人。

女生嘟嘟囔囔，質問男生手機不是可以定焦嗎？怎麼照出來都不如人意。

說著說著，兩人又拿起手機拍了幾張，又都不滿意；女生塗著血紅口紅的嘴嘟得更高了。

這時，原本介於大叔和情侶間的人離開了，情侶跟大叔只見毫無阻隔，大叔看不過去了：「好啦好啦！我幫你們拍，你們要什麼景？」

情侶愣了一下，沒料到大叔懂得他們的對話。沒兩秒鐘，女生破楞為笑，遞了手機給大叔：「那就麻煩您了！」

照了幾張後，手機還給女生驗收。小倆口看得贊不絕口，幸福洋溢；大叔眼見任務完成，可以功成身退，拎了自個兒的背包打算轉身下塔頂了；沒料到女生開口了：「這位先生照得這麼好，就請這位先生幫我多照幾張獨照，好嗎？」

大叔正要爽快答應。

這時，在一旁像個配角似的男生搶了先機：「那你把我擺到哪裡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