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

    老先生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眼神茫然，巍巍顫顫，要跌倒的樣子。我趕緊起身讓位，並上前攙扶；他身旁瘦小的老太太，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若不去攙扶，老先生恐怕先壓垮老太太。爬了這麼多階梯到塔頂，年輕人一樣氣喘如牛，不能倖免。

老先生坐下，喃喃自語：「It’s evil!」

   我也覺得有點邪。56公尺，十層樓左右，除了有些喘，自己一路扶牆上樓；樓梯並不陡，我卻四肢並用：一直不能克服暈眩，要雙手觸牆才有安全感。

從塔頂遠望，不僅風光優美，也對暈眩有所幫助；然而，視線一旦回到自己踩的塔身，那種不平衡的感覺又回來了。

   進塔門第一步，我就覺得不大對勁；自己平衡感不好，站不穩，不要怪東怪西的，找理由。

   第一步就是一個踉蹌。塔身的一樓是一個稍稍低陷的樓面，依照坐在牆邊座位休息的遊客臉上的表情看來，進門站不穩的，我不是唯一的一個。這是個無窗的密閉空間，沿著圓弧牆面有排座位，上面坐滿了人，有人自動挪出一個空間，好像料到我的需要。自己也很納悶，明明在陸地上，怎麼像暈船？

看到讓出位子的先生，一臉「我了解」的表情，我又覺得不能服老！我跟前一位進來的年輕人學習學習，他沒稍作停留，逕自上樓去。

於是，我努力站穩腳步，跟那位先生笑笑，像帕洛筏帝瀟灑地踏上階梯，上台唱歌劇去。

            很難瀟灑得起來，因為階梯已經被幾個世紀的遊客，採得有高有低。樓梯沿著圓弧的塔牆作螺旋狀攀升，塔是傾斜的，樓梯也跟著傾斜。因為階梯傾斜，遊客自然靠著傾斜的方向走，所以這一處，階梯的右手邊被踩得凹陷；繞著塔身半圈，傾斜的方向換到左手邊，階梯凹陷的地方也漸漸移到左手邊去了；再走半圈，凹陷處又回到右手邊。並且，遊客身體重心的轉移，階梯凹陷處那邊牆面被手摸得光光滑滑：這就是傾斜4度具體而微的證據。

    為了讓後方快腳的年輕人超車，大叔一時站不穩，撞到牆面上，眼鏡都撞掉了。

這4度傾斜，加上腳上階梯的凹陷，要走得優雅，是要有點本事的，傾斜的樓面令人缺乏安全感，一般人靠右走，自然手扶右邊牆避；如果凹陷處在右邊，當然身體重心傾向右邊，抓右邊牆面抓得更緊；要是凹陷處在左邊，傾斜的偏離還是讓人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想要碰觸到左方牆面，增加安全感。

原本以為自己平衡感不佳，所以需要四肢並用。其實，大多數人也都是如此，只有很少數的年輕人或小孩子可以完全不摸牆。

    博物館的資料說，塔的最高點，鐘樓中心點偏離了塔底中心點約4公尺左右。

不要小看這4度，或是4公尺！進到這座斜塔才知道，看似小小的數據，對感官平衡有多大的影響。難怪老先生臉色發白，還要罵「斜塔」！

20世紀末的搶救工程，阻擋匹薩斜塔繼續傾斜的頹勢，並且拉回了1.5度。行前讀到這段資料，我想，花那麼多功夫，只矯正了1.5度；回來後，不敢再小看一度半的

成就。

瘟

   遊客到匹薩斜塔所在的奇蹟廣場(Campo dei Miracoli)都像中了邪，大家都作同樣的姿勢照相．簡直得了雞瘟。

   遊客到指標景點打卡照相，是很正常的遊客舉止。記得到池上的金城武樹時，嚮導當起了導演，指導我們要擺個休憩望天的姿勢，他好從一個特定角度拍張類似金城武廣告裡的照片；其實，我知道金城武就算跟得上時代了，壓根兒沒看過金城武那支廣告，更甭說效顰大帥哥的Pose。

   從打卡照相的姿勢，可以看出文化差異：美國人咧大嘴笑；日本人嘟起櫻桃小嘴，還要用手比個Ｖ字形；中國人站得直挺挺，像是要甄選人民解放軍；至於台灣人，不知什麼時候流行起，大夥兒一塊跳起來，照張半空停格的相片？

然而不論從哪裡來的觀光客，什麼文化背景，遊客到奇蹟廣場像染上了瘟疫，都做同一件事，同一個Pose：手推斜塔，用全身去頂，彷彿就能把斜塔扶正！這其中的差別只有：有些人獨照，隻手攬狂瀾；有些是群體照，幾個親朋好友一同來頂斜塔。

這不是染瘟，就是中邪！

   另外，遊客也極愛站到廣場邊一行矮石柱上，怕張手蓋斜塔之照，或是「看啊！我比斜塔長得高」的照片。那行石柱象徵性地隔離草地和步道，高度只到膝蓋，並不難爬上去；但是柱頂是圓弧面，不容易站穩。可能這樣更有挑戰性，很多遊客來個金雞獨立，或是做個特技團的姿勢，好跟斜塔比美。

石柱連綿有數十樁，然而空柱不多。一旦有人拍照完下樁，馬上有人遞補。整個廣場熱鬧非凡。

邪

   乩童在附身靈離去後，似乎如大病一場，虛弱無助；需要休養調息。

大概是這樣，所以廣場草地上散步慵懶的男女老少，或坐或躺，享受這四月陽光。

   廣場上的三大建築：斜塔、教堂、和受洗堂都坐落在一大片草地中。這種草地在北美很多，不稀罕；在歐洲卻不常見。歐洲有些草地還不准遊客踐踏，更甭說躺在上面作日光浴。奇蹟廣場的草地是例外，在草地上坐躺的人不少。人間四月天，太陽溫暖，還沒到猛烈的地步；許多人舒服得睡起午覺來了。

   除了遊客去邪後，需要休養調復；也有鄰近的大學生，課餘來此作青春大夢。

比薩是個大學城，有兩座義大利的高等學府。比薩大學的距廣場不遠，系所就散佈在廣場周邊的街道；學生來草地上作白日夢，甚至約會，都是意料中之事。

跟身旁一位大學生攀談起來，他說，比薩大學根本沒有校園，系館散落四處，通常一樓還租給商家開店，二樓以上才是教室或辦公室。學生沒課時，不是泡咖啡廳，就是到草坪上來放鬆。大叔跟他說，自己三十年前上大學的時候也是如此；只是那時台灣喝咖啡還是奢侈的消費，但是年事已高，想不起都去哪裡鬼混了；反正用功念書是不存在的事。

大學生介紹我去家冰淇淋店，說是用料有機，口味創新。我提到下火車後曾直闖一家百年老店，那是旅遊書推薦的。大學生說，在他們學生眼裡，百年老店已經過時，創新不足；推薦大叔一定得去那家用料有機的創新名店。

    大叔果然依著大學生的手繪地圖，找到了大河堤邊的小店。店雖小，人卻不少，人手一支甜筒，坐在河堤上舔得不亦樂乎。

    如大學生所述，有機店的口味確實另類，還有山葵口味的冰淇淋。

不過，大叔沒點山葵冰淇淋。連日造訪冰淇淋店學了個簡單的義大利字noce，核桃的意思；櫻桃又是大叔及愛的水果，決定試試noce y ciliegia 口味的夾心三明治。

沒想到店員聽懂了大叔苦練的義大利文，大叔龍心大悅，那個冰淇淋三明治分外好吃。三兩口下肚後，意猶未盡。

    所幸再點雙球Sicilia arancione en mandorla，也是剛學會的幾個單字，西西里橘子搭杏仁口味的冰淇淋；前幾次嘗過西西里橘子，其實是糖漬橘皮，像蜜餞一般，無論單著吃、裹巧克力，放在糕點裡，都不錯吃。也嘗過杏仁口味的冰淇淋，義大利冰淇淋gelato講究的是不添加人工香料，杏仁味道濃郁而不強烈，甚至吃得到杏仁磨粉沙沙的感覺；但是，大叔沒嘗過這兩者加在一起的冰淇淋。

    大叔在離開比薩的火車上，盤點了一下，那日前後吞了六球冰淇淋；熱量、減重、養生，全然拋諸腦後，甚至從未想起，這是不是有點邪？

鮮(ㄒㄧㄢˇ)

   出了斜塔，發現眼鏡鬆動，一拿下來，右邊鏡片就滑脫框落地。本人兩眼視差極大，右眼又比左眼視力好很多，右眼沒有鏡片，本人如同半盲。所幸，隨身帶著備用眼鏡。

回到市區，按著一位大學生的指示，尋到市區最熱鬧大街上一家眼鏡行。

   到了眼鏡行前，我有點猶豫；眼鏡行門面不小．坐落的大街，隔鄰不是珠寶店，就是高級時裝店；眼鏡行不像是一般學生消費的地方。義大利這個國家，上廁所都要錢；寄放行李超時一分鐘都要罰錢．．．．修理這眼鏡要多少錢啊？

   雖有備用眼鏡，度數不合，帶得很不踏實；而且還有十天的行程，莫非，這十天都要這麼不踏實地過？

   幾番掙扎後，推門進店。

店員很客氣地迎上來，問我有什麼需要？像大學生的店員，英文雖不甚流利，溝通沒問題，聽說我要修眼鏡，請我坐下，等一下在正在服務客人的驗光師。

雖然我推說自己有水瓶，大學生還是很有禮貌地端來杯水。這家店，服務果然高級。

水還沒喝兩口，一位女士優雅地坐到我面對的櫃檯後方，親切地問，能為我做什麼？我示出了鏡片脫落的眼鏡，她請我稍等。

一般來說，義大利人性子很急，動作很慢；她既然說稍等，我準備打個盹了。

沒想到姿勢還未擺好，優雅的驗光師拿了修好的眼鏡回來了！她比了手勢要我試戴看看，還幫我調了一下。

      Ecelente!　我亮了一下剛學的義大利用語，意思是好極了。

   驗光師想了一下，聽懂明白我不完美的發音，露出讚賞的笑容。可能是氣質優雅，或是對我親切有禮；我一直沒注意到，淡淡的脂粉掩不住有皺紋的皮膚，起實她有點年紀了，難怪那麼有耐心。

   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秀了一句義大利文的關係，我問她多少錢，她堅持不用，搖手的姿勢都那麼優雅，我差點捧起她的手，吻一下。這樣免費的高級服務，在義大利是很鮮有的。

出了眼鏡行，發現這條熱鬧大街很眼熟。位於傳統市場外的大街，街輻並不寬，雖然店面光鮮，賣的多半是本地人生活需要的東西，不是觀光大街；下班時間，本地人，或走路、或騎著腳踏車，摩托車來辦些事，停車在店門前；辦完事，提了剛買的麵包、捧花、火腿，又騎車離去。如果掩住耳朵，不看招牌，這條庶民街道，有點台灣老式市街的氛圍，也像日本的下町。

   華燈初上，我得趕火車到翡冷翠投宿；我愛上了這個優雅又鄉土的大學城，下次一定來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