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風情萬千、波光瀲灩，日夜水色各異；水都也充滿了聲響，好聽和不好聽的聲音在開闊的水岸、熱鬧的大運河、半密閉的狹窄運河道裡交織成威尼斯奏鳴曲。不好聽的雜音，因為在水道裡迴盪，模糊掉了，不覺刺耳。好聽的聲音，在曲折的巷陌水渠裡悠悠蕩蕩，迷人極了。

難怪，古典音樂裡，有那麼多首威尼斯船歌。

夜曲

抵達水都的時候，夜已深，一幢幢華麗的建築，在燈光下有如美麗的幽靈浮現在水影中。趕著投宿旅店，不敢多作停留，只能跟幽靈保持一段距離。

已過十一點，車站附近的大街還是有不少的遊客，雅座上燃著熊熊篝火，在酒客的臉上眺躍。大街上燈火通明，名品商店還亮著櫥窗；九成商店都已大門深鎖。亮昶昶的大街其實沒什麼特殊；但是，夜霧水岸，美麗幽靈驚鴻一瞥，點出水都特有的夜色。

轉進側巷，燈光幽暗，有如另一個世界，我得用手機點亮門牌。錯過一個右轉，自信自己的方向感不錯，沒回頭走該走的路，反倒繼續走下去，打算在下個街角右轉，回到應走的街道。

走了許久，一直找不到另一個轉彎的地方，路的盡頭是條運河，差點掉到運河裡。沒有照明，運河像黑水溝，有點可怕。

歐洲古城往往道路狹窄，威尼斯更甚。大概築城時完全沒有車輛交通的考慮，有些巷道窄到只能一人行走；有逆向行人時，一方必得側身讓路，另一方才得過。而且小巷裡也有許多短橋，都是拱橋，都有階梯，下方運河方能行船。方才在大街上，上前幫忙一位年輕媽媽吃力地推著娃娃車上拱橋階梯。少婦道謝之餘的表情有點埋怨，古城缺乏無障礙設施。自己則很慶幸行囊在肩上，無需提箱過橋。

夜闇中，水都巷陌跟故鄉基隆的迷宮巷弄有幾分神似；甚至牆角的昏黃路燈，都像幼時老式路燈的鎢絲燈泡，地上畫個亮光在圈圈，圈圈外一片漆黑。這時找不到旅店，彷彿回到小時候，有次走失，找不到路回家，心焦如焚，欲哭無淚。根據手機的衛星定位，我已經到了旅店；問了在街角抽菸的青少年，他們指引我到下一條巷道。那條小巷更黑，更無旅店蹤影。已經走了三趟了，若不是考慮到，時過子時，怕吵到人；早該打電話給旅店了。這時，菸客少年中的一位追上來，用零碎的英文字表達，我要找的旅店可能在那裡；在哪裡？在他們群聚角落的對面。

靠近一看，果然有個小木牌，寫著旅店名字。

翌日旅店老闆娘道歉，威尼斯建築法規極嚴，尤其住宅區內不準有大招牌，最多掛個小木牌，比Ａ４的紙還小，為的是盡量保持幾百年前的水都景觀。此外，衛星定位在威尼斯常出錯；我應當照著旅館給的方向指示走，不要自作聰明。「進來容易，未必出得去」，老闆娘如是說。

太累了，原想放下行李，再出去看夜景；梳洗完畢，已過子夜，連簡訊都沒回，就去跟周公報到去了。

這段夜曲，不全然平靜，有點虎頭蛇尾。

小快板

隔日醒來，好似到了不同的城市：日影投射在色彩繽紛的建築牆上，來回蹦跳在狹窄巷道裡，倒映在水上，再點亮陰影中的舢舨。同樣的運河短橋，隨著日頭移轉，展現不同的綽約丰姿；令人著迷。

旅店在住宅區內，晨曦裡的平常鄰里，上班上學的當地居民，行色匆匆地跟我錯肩而過；顯然我們的目的地完全不同。怎麼分辨居民和遊客？居民不會停在橋頭，阻擋去路；居民通常冬裝，男女老少長長圍巾繞在脖子上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居民為什麼穿那麼多衣服？早晨的確有點涼意，也有十七八度，中午一定會熱到二十六、七度的。居民的長圍巾一直只到中午也不見鬆綁，耐熱度很高。旅店老闆娘說，長圍巾又好看又防風寒。這種似是而非的解釋跟早期台灣媽媽的想法很相近；我不明白，悶到一身汗，不是更容易感冒嗎？

谷歌地圖上小小一段十分鐘的路程，讓我走了半個小時，多次停留攝影之故。此外還有水都特有的聲響，那是再美麗的影像也無法捕捉的感官經驗，像是貢多拉搖櫓的撥水

聲，船夫的高聲歌唱，雖然後者是觀光客的噱頭，還有臨海的水岸輕拍的潮聲，輕輕緩緩，悠悠蕩蕩。

不經意走到個巷陌河底，柳暗花明，又是另一種驚喜。東昇的朝陽，或是西沉的夕日，照射在華麗的古典建築上，呈現不同的光影。像是我不期然撞見一幢文藝復興時代的華麗建築，原來是座市立醫院，還有個小小船塢停放救護船！就連這種性命交關的現實措施也染上一層浪漫色彩。

即使是馬達船的引擎聲也有一種韻味，因為運河道曲折，聲音傳得不遠。機械引擎聲模模糊糊地傳來，卻不見船影，是一種有趣的期待。船隻在面前時，引擎聲受限於兩旁的牆壁，音量加成，不是什麼悅耳的聲響。所幸一下就過了，馬達船也不多。船離去後，狹小的運河道裡，水波繼續蕩漾，細碎尾音，輕輕軟軟，令人鬆弛。

此時，乍然領悟到，好像大部分船歌的拍子，不是3/4 就是6/8，才有悠晃的感覺。很想告知我的鋼琴老師，笨學生也有遲來的領悟；卻慚愧沒跟任何一位老師保持聯繫。

變奏曲

秀才遇到天兵，手機無法充電；手機無法導航是一回事，手機上有太多資料，抱括往後的旅館連絡電話，預約文件；萬一手機掛了，開展不及一個星期的義大利之旅也要當機了。這事非同小可，得找人看看。

幸好，民宿老闆也經營一家３Ｃ產品店；我精心規畫數月的行程，無論方案Ａ，方案Ｂ，還是方案Ｃ，全數推到一邊去，全力護衛手機。

手機沒事，吃飽了電．快樂復工。我也復工。從數個方案中，挑了最重要的美術館去造訪，在美術館裡卻覺得氣悶，昏昏欲睡；藝術不敵瞌睡蟲，不到一個鐘頭就出到外頭來享受暖暖春陽，和煦微風。回想起來，在館外玩耍的時間，遠比在館內正經時多得多，顯然文化水平不夠。

許多人坐在運河邊的矮牆、橋上階梯享受簡餐、紅酒與午後陽光；詢問之下，原來附近一家酒莊供應簡餐。店裡沒有座位，我幸運地擠到酒櫃前，學其他人從貨架拉出一塊小板，一盤小點放在木板上，站著吃起了午餐。酒莊雖擁擠，不失格調；邊吃還可以邊學仰慕架上的酒瓶包裝。大部分的酒瓶看起來典雅價高，其實價格還好。即使到外面享用酒品，也可以要玻璃高腳杯，沒人拿紙杯。這種小點在威尼斯叫Cicchetti，有點像西班牙的塔帕斯；通常是在一片麵包上放些燻魚、起司、蔬菜等的開放式三明治，比塔帕斯的油炸食物要對我的胃口，在物價貴蔘蔘的威尼斯誠屬難得。

午餐分量不多，熱量亦在我平常的標準之下；於是給自己開了禁，買了兩球義大利冰淇淋。在岸邊吃完義大利冰淇淋，看著午後甦醒的海面，一艘又一艘的汽艇、小郵輪、渡輪、划槳船隻，來來往往，妝點薄霧水面。

在碼頭邊應當坐了好一陣子；因發現有夕陽可追，才驚醒起身。這種悠閒的態度，完全不是吳某人的作風。若是照著當日原定的方案Ａ行程，那個時分，我應當造訪了三座博物館，四座教堂，兩個廣場了；我卻只去了其中的一個美術館！對自己的懶散，有些羞愧；但是黃昏已近，能記取個水都日落的印象，也不失浪漫。

國中的國文課本就教過了，逐日是一件不智的行為，所以才有「夸父逐日，必渴死者也」的教誨。吳某人這些年以英文為主要語文，國文早就還給老師了；所以不知情地追逐夕日，在威尼斯。

發現下一處碼頭可能有更好的觀日點，或是越過水道，對岸的島可能更接近夕日，就這樣，一路邊走邊照相，過了橋，搭了渡輪，最後發現，夕陽將落於義大利本土，沒有水上落日可言，只好放棄追日計畫，查看了從旅店帶出來的地圖，發現自己已身在地圖之外的地方。

船歌

決定搭水上巴士回到熟悉的區域，順道浮舟遊水都；問過船長了，這一線水上巴士的終站是大運河，回到大運河，就離民宿不遠了。

向晚時分，大多數遊客都已收工，而且氣溫驟降，沒人跟我搶船首的迎風位子。如果船長允許，我也願意站在船弓，像羅絲一樣，伸開雙有擁風航行。沒看過鐵達尼號，那一幕劇照卻是印象深刻的。

穿上外套，拉鍊拉到領口，帽帶繫緊，開始了我的水都之航。

夕照水影，華燈初上，水都有如千變女郎，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不同的風情；頂著有點涼意的晚風，我的相機忙個不停。就在水上巴士轉入大運河之際，相機亮起了電池警示燈。背包翻遍，就是不見備用電池。

日夜交界之際，燈火初明之時，白色桌巾上燭光閃爍，杯觥交錯，也許燈光不足，錯以為座上的皆是紳士名媛。拿出還連接著備用電池充電的手機，勉強拍了幾張黎雅透橋附近，最熱鬧的威尼斯。完全沒時間講就什麼光圈、構圖之類的理論，機械性的按著手機上那個按鈕。說也奇怪，自己認為最能代表水都精神的照片，就在那幾張胡亂拍攝的影象之中。

這時，後方傳來大聲喊叫，還有拍打玻璃的聲音；猛然回頭，船長的義大利肢體語言，加上誇大的表情；我想：終點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