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後，在拿坡里的咖啡館，剛放下喝完的卡布奇諾，一位站我身邊的男子，很好奇地看著我，「你很喜歡卡布奇诺？」他用簡單的英文問我。我點頭，其實我本來點的是美式咖啡Café Americano，老闆沒聽懂，問我cappuccino?我說好；橫豎都是咖啡，我只需一劑咖啡因，稍解時差的嗜睡。

沒把這卡布奇諾事件放在心上，直到翡冷翠的嚮導解釋，義大利人只在早餐喝卡布奇諾，過午之後絕對沒有人點卡布奇諾。我這才憶起拿坡里咖啡館的男子，也才懂為什麼他問我喜歡卡布奇諾！

我在比薩、在威尼斯、在其他地方也點過午後卡布奇諾，卻從沒人覺得奇怪。

我猜想，是因為拿坡里人比較．．．，直接──這是好聽一點的說法；說難聽點，則是，好管閒事。

拿坡里是義大利的南方的第一大城，我卻老覺得他跟台南比較像，都是「南都」：同樣熱情的天氣、好客的居民，很多古蹟，很多美食．．．的南方之都。我稱拿坡里是義大利的南都，台南是我心中的南台灣之都，雖然高雄人口比較多。

北台灣的人好像比較自掃門前雪；熱情的南部人，比較好管閒事；至少在北部人的眼裡是這樣的。拿坡里人有點像南部人，喜歡問東問西，說話的音量比較大。我想起一幕：走在拿坡里的老城區中，遠遠地聽到有人叫陣。走近後，發現地面的菜販和高在五六樓公寓上的家庭主婦隔空喊話，雖然聽不懂它們說些什麼？大約是問有什麼菜，多少錢之類的對話，因為，菜販從小貨車拿了幾樣菜亮給高處的主婦過目。菜販離我不遠，他的聲音清清楚楚，不希奇；高在五樓的主婦叫喊聲也在狹窄的巷道裡迴盪。談成後，主婦從樓上放下一個繫繩的塑膠桶，裏頭有現金，菜販把菜和找錢放進桶子，向上一嚷，主婦收繩昇桶；兩造互道聲ciao！不知道南臺灣有沒有這樣買菜的？我在南台灣看過隔著三合院、天井喊話的場面；這在台北絕對看不到。

當然，這是我的偏見。

基隆出生，台北長大，在離開台灣之前，都住在北部，我承認自己是天龍國人，對中南部有許多的不瞭解與偏見。這種自覺，可能來自於我曾經住過美國南方，親身體會過北方人對南方的揶揄與嘲笑；會被揶揄與嘲笑，自然是因為南方的確有和主流社會大相逕庭之處；這裡面也有許多的誤解和偏見。更基本的問題是，我們如何看待彼此的不同？什麼樣的差別算是「地方特色」？什麼樣的差別可以拿來作笑柄？

義大利人推崇每各地的特色，鼓勵遊客享受「地方美食」，這樣的思維下，在威尼斯儘量不要點披薩，因為披薩源於拿坡里，是南方的的方美食；到里古利亞(Liguria)，就要吃源於當地的青醬(Pesto)．而在內陸的翡冷翠，就不要點海產．．．。

談到拿坡里，義大利人都會推崇披薩，聲稱拿坡里有最好的水土氣候，所以那裏的披薩滋味不一樣。隨後，有人會說個pero（但是），有人則連pero都沒說；我卻聽出語意的轉折，有些話，不必說出口的。

到過拿坡里，對pero之後沒說的話，多少懂一些。

拿坡里是我到過，最髒最亂的城市。街邊有垃圾是常態，角落常有尿騷味，許多建築都像蒙上一層油汙似的，要不就是滿佈塗鴉。馬路上的車道線純屬參考，三輛車擠兩條車道，好像沒人覺得有問題！紅綠燈是街邊的裝置藝術之一；交通警察也是裝置藝術，三四個聚街角聊天，對混亂的交通視若無睹。堵車時，喇叭比什麼都好用！行人，請當心！除了車子以外，還有到處亂竄的摩托車。也許孟買或是加爾各答狀況更糟，但沒去過。總之，我所熟知的北美交通法規，在拿坡里全是廢紙。停聽看的叢林法則，才是生存的王道。

不知道是否因為臨海的關係，濕度較高，還是汙染？一個下午下來，覺得自己油頭垢面，一直想回旅館沖個澡。

難怪，旅遊書建議不要住在拿坡里，住到一小時外的娑連多。

據說，這些年拿坡里的治安大有進步；否則，光天化日下被黑手黨搶的事時有所聞。

雖然，有許多穿得像電影裡黑手黨的人：黑皮衣，義大利（非英式）皮鞋，頸項上粗粗的金項鍊．．．。我倒沒擔心過自己的人身安全；大概我看起來也沒那價值，就算是黑手黨也懶得理我。

只是覺得可惜，拿坡里有很好的觀光條件：面對風光旖旎的拿坡里灣，有號稱全義大利最浪漫的夕陽；背後屏障的是維蘇威，歐陸唯一的活火山。市內處處是歷史古蹟，古城市街也可以很有韻味。但是，我記得的拿坡里，是塗鴉滿鋪的古牆、車輛亂停的擁擠市街、考古挖掘出來的羅馬石柱又被垃圾埋沒、還有橫衝直撞的摩托車、腥臭的巷道、鋪天蓋地的喇叭聲．．．。

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心理，有點像看自己的故鄉，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我的故鄉也有好山好水，也有好吃的魚鮮，就是．．．。

拿坡里的食物的確好吃。拿坡里是披薩的原鄉，吃過披薩的人都應當到拿坡里的披薩元店朝聖一番（這家元店賣的紀念衫就標榜自己是「披薩神殿」），會重新定義你對披薩的想像；原想說會顛覆你對披薩的認知；然而，披薩原來就是這樣簡單的美食，一般人熟悉的披薩是衍生出來的變形金剛。元店只有兩種口味：有起司的margherita和沒起司的marinara披薩，奶蛋素，沒有一塊肉或香腸。大部分來朝聖的食客，可能會同意我的看法：從那樣簡單而純粹的披薩去體會三種基本原料的美味：番茄，起司、和麵團。沒有人會批評那樣的披薩不健康。

披薩之外，我在拿坡里吃的兩頓晚餐都令我難忘。為了美食，我可以再回來。但是想到拿坡里的髒亂，還是會皺眉。

義大利的國土像隻長筒馬靴，人口的分布卻讓這隻馬靴頭重腳輕，位於膝蓋之處的羅馬以南，人口稀少，經濟落後。拿坡里市內，就有很多閒置的美麗建築；整座二十世紀初建的室內購物中心，淪為蚊子館，民眾在噴泉旁鋪著豪華馬賽克的地板上打乒乓球或跳探戈。據說，從羅馬往南走，距離越遠，南方性格就越明顯；是不是，越有人管我在午後點卡布奇諾嗎？因為我沒再往南走，無可證實這種說法。

翡冷翠的嚮導問我，喜不喜歡拿坡里？很意外的，我說不上來。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原本的「不」還沒出口，卻又浮上男裝店的場面：店員熱情地搬出一櫃檯的絲巾，解釋著不同的花色質料，，，。

好像那杯午後卡布奇諾，儘管很奇怪，還是很好喝。而且，我是天龍國人，我要怎麼學做個南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