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成功嶺上

        我是1983年考上大學，當年的暑假就去了成功嶺當了42天「大專寶寶」。這42天是算在我的役期裡面，也就是說，就因為有這42天，我服役的時間才成為一年十個月又16天（大專寶寶因為分三天離開成功嶺，所以實際上算44天），而不是兩年。相信我，不要說一天，當兵的人要他多待一個小時他都不幹（看到我退伍那天發生的事情就知道了）。

        為什麼叫「大專寶寶」？因為那42天基本上就是類似戰鬥營的「自強活動」，跟實際當兵差得太多了。我後來在帶「大專寶寶」的時候，有大學老師來「勞軍」，其中有寶寶說：「我現在才知道當兵是什麼滋味！」我心裡想，差得遠咧！你四年以後就知道了！

        我向成功嶺報到後，正式下部隊，分配在104師砲指部413營第一連擔任前進觀測官。這裡有幾點要說明一下：

        軍隊的數字有些特別的唸法，0唸「洞」，1唸「么」，2唸「兩」，7唸「拐」，9（有時）唸「勾」，所以104要唸「么洞四」，另一個師302要唸「三洞兩」。這麼唸的原因，是怕在通訊時發生誤聽；當時國軍師級番號都是三個數字，其中中間那個數字是0的，均為「預備師」，不但軍械比較陳舊，編額也沒有滿員。以當時國軍的員額來講，一個連大概要有一百多個人，真正作戰起來，一個營應該要有八百人。但是我在的砲413營，全營連五十個人都不到，因為成功嶺的兩個預備師主要任務就是新兵訓練和大專寒暑訓，而砲指部呢？連新兵訓練也沒有，所以要那麼多人幹嘛？

        另外，當時國軍的下級軍官，不成文的分為「長」和「官」兩種，比如當排長就是長，小兵會叫你「張排」或「李排」；如果是擔任連絡官、後勤官等，小兵就會稱你「張官」或「李官」；輔導長則另有稱呼，不帶姓氏，稱之「輔仔」，輔字要以台語發音，唸「破」。我下部隊後一直掛前觀官，但是小兵還是叫我「王排」，因為我後來在營測驗、師砲兵等演習的角色是「射擊指揮所所長」，職位是「連附」（這也是砲兵專有的職稱，並不是副連長），其實是「長」而不是「官」。不要以為這只是職稱上的差別，我後來才知道，「長」是有加給的。當時我一個義務役少尉軍官，一個月薪餉六千多塊，如果有加給，可以到八千多。我掛著「官」，卻做著「長」的事，但領不到加給，那麼加給被誰領走了？當然是那些官校畢業的職業軍官。這道理很簡單，職業軍官都是學長學弟，學長照顧學弟，天經地義，所以順理成章的佔我們預官便宜，這種事在軍隊裡太多了，我的大學同學，就曾經為了職業軍官在補給站貪污的事情，被記了兩個大過頂罪，事後再幫他記兩個大功抵回來。不只是大事如此，小事也一樣。比如軍人有配給軍煙，當時黃長壽外面一包要22塊，軍煙只要9塊錢，一人每月配給兩條。我到了快退伍的時候才知道，因為我不抽煙，所以我的配額每個月都被補給士（當然是長官指示）挪用，錢當然從我的薪餉裡扣掉了！

        這種例子不勝枚舉，如果只是錢，或是無關緊要的問題，我也不會計較，畢竟我是數饅頭的，只想平安退伍。但是碰上可能觸法的問題，我謹小慎微的個性就會跑出來，「抵死不從」。我到了413營不久，營長說你們大專預官數學好，要我作帳。沒幾天副連長拿了給張洗衣單據來，指著營部的一個小冰箱說：

「你用這些單據把冰箱報銷掉，冰箱就在這裡嘛，我們沒有污錢，就是冰箱不能報嘛，冰箱真的有嘛！」

        我說什麼也不肯報，後來帳也不要我作了，我人也變「黑」了。

五、黑人一個

        回到我初抵成功嶺的時候，碰到三十六期預官（我是三十七期），一位台大機械系的學長吳排，他劈頭就問我：

「你是考進來的，還是抽籤進來的？」

我說我是考進來的，他大罵一聲：

「笨！什麼地方不好去，來這種地方！」

        我很快就有了解他為什麼這麼說了。

        前面講過，我們是預備師，所以什麼裝備都是舊的、爛的、不能用的。我到413營之後不久，營長不要我作賬了，要我接後勤官。我把清冊找出來，天呀，這個也缺，那個也壞，全然是一筆爛帳！照理來講，裝備如有缺損不堪使用者，我們應該去填一個「兩四洞四」表，申請裝備補發，但是誰也不會去做這件事，因為根據經驗，補發的速度比烏龜還慢（反正又不打仗，你又是預備師，補發裝備根本輪不到你），更何況，報廢裝備須要繳回，有些零件根本就不見了，怎麼繳？而且這些裝備都是國家財產，所謂「勤儉建軍」，怎麼能用壞呢？你傻傻的去填「兩四洞四」表，不是自己承認你保養不力，使用不當嗎？

        在軍中，最常聽到的四個字叫「虛偽造假」，軍中一天到晚抓虛偽造假，就表示虛偽造假的事情無所不在。現在的國軍狀況如何，我不知道；但當年參與其間的人其實都知道，會議記錄是假的，操課記錄是假的，保養記錄當然也是假，誰造假呢？每一個人。所以虛偽造假是上下交相賊，永遠抓不完，也抓不到。待過部隊的人，都知道最怕的事兒叫「裝檢」，就是裝備檢查。我在的預備師，根本沒有照表操課這回事，成天沒事找事幹（軍隊很相信一件事，兵不能閒著，否則一定會鬧事），翻來覆去的搞那些爛裝備，應付裝檢。最高等級的「高裝檢」剛好在砲指部下基地（後面會提到）的時段，可以避掉，但是下面還有「軍團裝檢」、「師裝檢」等等。要應付這些裝檢，都是後勤官的事，我看到那些火炮缺這個缺那個，急救藥品早就過期N年（這件事情在侯文詠的「離島醫生」一書裡也提到過，軍中的藥品是檢查用的，絕不是救人用的），你要我怎麼辦？好幾輛軍車根本不能動，小兵跟我說，以前都是後勤官到外頭的車材行借零件（當然是要花錢的），應付完裝檢後再還給人家，這我哪裡幹得來？最離譜的是，我向營長報告防毒面具數量不夠，我們連長在公開場合大聲斥責我：「沒有，不會到隔壁營去偷嗎？」

        當時我才二十出頭，從小到大都是乖乖牌，哪裡碰過這種事？簡直把我搞得快發瘋了。有次放假時我情緒都崩潰了，爸爸看這樣不行，又去找那個陳科長，他一聽我在幹後勤官，馬上說：「後勤官不能幹。」顯然他知道裡頭是問題多多，臭不可聞。這個陳科長愛講大話，說要把我調到師部去，讓我著實興奮了好幾天，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有一個縣長的兒子也在運作，後來缺就給了他。爸爸又找到別的人，跟我們砲指部的指揮官（相當於旅長）講，指揮官把我找去，說你來接旅部的連絡官好了，可是許久又沒有下文。幾個月後我認識了旅部的財務官，成大畢業的學長，他答應簽我接他的位子，可是旅部的政戰主任卻指明要另一個預官，後來人家才跟我說，那個預官的爸爸是國大代表！

        事隔三十多年，我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心情還是很複雜的。我的個性是不喜歡，甚至很厭惡不公平搞特權這種事情，但是當時實在太痛苦了，逼得我非找關係不可；然而更慘的是，我找關係，人家也找，而且人家的關係永遠比我強。到最後我等於還是用了自己的力量，得到一個還不錯的缺，讓我服役的後期比較輕鬆。後來退伍出國，當留學生的時候，有一次到紐約去玩，認識了台大同屆的法律系同學陳律師（他當時已在華爾街當律師），聊到服役期間的種種，他說：

「軍隊是什麼地方？誰跟你講公平正義？有關係你就要給他用下去，因為每一個人有關係都會用，你不用才是大笨蛋呢！」

當時我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在1987年十月中到十二月初，剛到成功嶺的那五十天，實在是我軍中最痛苦的日子。什麼都不會，人黑，被各單位踢來踢去，還要忍受職業軍官的嘲諷（我是413營唯一的預官）。人家說，「吃苦當吃補。」我沒那麼大本事，我只希望每天晚上十點趕快到來，可以睡覺，而且希望天永遠不要亮。當時有一部轟動一時的電影「倩女幽魂」，裡頭有一支插曲「黎明不要來」，正是我心情的寫照。但事實上，能夠在晚上睡一個好覺，也是很奢侈的事情。我是軍官，不用站衛哨兵，但是晚上要出去查哨，我是營裡最「菜」的軍官，自然被他們排到「兩四」的查哨──就是晚上兩點查到四點，睡眠中斷，又不能補眠。我們413營在砲指部的邊緣，經過餐廳就是士官隊，然後就是我要查的三號哨（有好幾個點）。成功嶺冬天非常冷，風又大，把我兩隻手都凍裂了。這還不打緊，餐廳和三號哨以前都出過事情，聽說三號哨有人自裁，餐廳在興建的時候有兵拿槍掃射被擊斃等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裡去巡哨，那種恐怖還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我剛下部隊，還有小兵嚇我，說經過餐廳的時候，空無一人的餐廳裡還會又刀叉撞擊鏗鏗鏘鏘的聲音！後來師部把士官隊營部放在這裡，就是因為士官隊的陽氣最重云云。

當時我真是又黑又菜，爹不疼娘不愛，不但要清庫房搞裝檢，還要帶教召，一下子要出差送文件，營長還要我兼任採買──每晚開菜單，清早到營區外面的副食供應站買東西，督導伙房做菜。天，我從來沒有下過廚房，什麼都不會，也只能硬著頭皮做。伙房後來看我這個排長被整得七葷八素，實在太可憐了，還在開小伙的時候邀我來跟他們分享，那個滋味至今猶存。

        講到副食供應站，要稍微解釋一下。軍中會定期補給大米和麵粉，稱之為「主食」，其他蔬菜、肉類、蛋、油乃至於各種調料，都稱之為「副食」。我這個採買不能憑空開菜單，必須計算有多少人用餐，份量需要多少，還要看廚房有什麼，不夠的要下單子去買，當然還要符合預算（國防部有規定每一名官兵的每日副食費），不能每天都大魚大肉，否則一個月的預算十天就吃光了，剩下的日子喝西北風嗎？除此之外，開出來的菜單不能一成不變，而且還要伙房「做得出來」，因為軍隊是準時開飯，絕對不可能給你有做「刀工菜」的時間。我舉一個例子，我在開副食單時，只能開蒜頭，不能開蒜米（就是剝好的蒜粒），為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你真的要買蒜頭回來，會被伙房罵到臭頭，因為絕對沒有時間去剝。那怎麼辦呢？採買就得貍貓換太子，先拿蒜頭給副供站的人看，蓋完章之後再拿去和商家換蒜米。虛偽造假，又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