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年因為跟著兒子聽《歡樂三國志》，加上易中天《品三國》風潮，我在大學畢業多年後，忽然一陣三國熱，把《三國演義》細細重讀一遍還不算，收集了一大疊市面上三國的相關書集，連什麼《三國大謀略》、《諸葛亮領導兵法》都找來讀，與家人討論事情，言必三國。總算熱過了，車裡音響恢復成音樂ＣＤ，不再是侯文詠、蔡康永的《歡樂三國志》，以為耳根清淨了，最近因為一篇網路上流傳的文章，再度吹皺三國春水，那文章說──趙雲是女扮男裝！

　　趙雲是女扮男裝？那文章說一九九九年三月，大陸「中央政府的一支考古隊伍將劉備墓出土，發現了一大批東漢未年的文物。當中最叫人咋舌的，是發現了漢先主劉備的手稿，揭開了二千年來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三國名將趙雲，竟然是女扮男裝的，而且與劉備有著不只是君臣的關係！手稿中劉備多次提到與諸葛亮討論趙雲的名份問題。可惜因為內部政策關係，官方只公開了部分的手稿內容，且不多提到關鍵內容。」然後那篇文章的作者自己從《三國演義》的一些情節做了推論，認為趙雲的性別的確有跡可尋，例如「趙雲不願意結婚，趙範要把守寡的嫂子介紹給趙雲。按照常理，趙雲不願意也就算了，但他竟然和和趙範翻臉，逼得趙範再次反對劉備。一個男人為甚麼會對娶一個女子那麼厭惡？這一點也是十分可疑的。」

我興匆匆把那文章轉寄給導演王正方，問他看法？他回答作者的這些推論都是　　做不得準的。不久我們碰面，他問我：「最近文壇有什麼新鮮事？」我搖搖頭：「唯一的新鮮事就是趙雲是女的！」在場另一位作家包以順臉色大驚：「什麼？」我大笑，把那篇網路文章大意說了一遍，不料三個人那頓飯再也離不開三國。

王正方說，那些論點頂多能證明趙雲具有同性戀的傾向，而劉備大概是雙性戀者。然而我說：「現在那手稿未公開，大家都瞎猜，但我寧願趙雲真是女的，想想，三國都被寫爛了、演爛了，被電動打爛了，但假使──趙雲是女的，會增加多少想像空間！想想重新編寫『趙子龍單騎救主』、『趙雲截江奪阿斗』這些章節可以增加多少內心戲、變得多戲劇性！」包以順忽然說：「該不會……阿斗是趙雲生的，才這麼拚死命去救？」三個人愈說愈熱鬧，恨不得這就來編戲了！

而今年初，河南安陽傳出發現曹操墓的消息，大陸其他宣稱也有曹操墓的地方竟然大不服氣，曹操老家安徽亳州甚至有人高喊：「曹操墓誰沒有啊！」我看著新聞忍不住想笑，三國人物離現在已經將近兩千年，一有新資料出土，竟仍然如此牽動人心！三國的歷史，比中國任何一段歷史都深入人心，那當然不是因為有那麼多人喜歡讀史，而是因為那本讓人百讀不厭的《三國演義》！

從前人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是說年少血氣方剛，看了《水滸》恐怕更加衝動，而《三國》裡深諳世故，老而戒之在得，怕看了《三國》要更權謀了。然而《三國》之趣何止在權謀，我年少時讀《三國》，只讀進了情節、人物，喜愛的也就是那些神機妙算、暢快淋漓的章節，人到中年再讀，吸引我的卻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細節，那些細節裡充滿了中國式的幽默。

比如寫鄭玄一家的風雅，說鄭玄家中連侍婢都通毛詩。一日某婢女得罪了鄭玄，被罰跪在階前。另一位婢女玩笑問她：「胡為乎泥中？」（妳怎麼在泥巴地裡呀？語出《詩經．邶風．式微》）她回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去跟他說話呀，哪知道碰到他正在發脾氣！語出《詩經．邶風．柏舟》。）

這是「文幽默」，當然還有「武幽默」。

說到武幽默一定先想到諸葛亮，他每每打仗贏了不打緊，更要指揮軍士大合唱，騙了曹操十五、六萬枝箭，還要船上軍士齊聲吶喊：「謝丞相箭！」讓劉備娶得孫夫人，成功落跑上岸了不算，還要岸上軍士齊聲大叫：「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讀戰爭事能讓人讀得拊掌大笑，管他歷史事件真假，這是《三國演義》裡獨有的幽默。連關公也偶有武幽默。曹操與劉備青梅樹下煮酒論英雄，關、張發現劉備不見，持劍慌慌衝進後園，見二人對坐飲酒才算放心。曹操問二人來做什麼？關雲長說：「聽知丞相和兄飲酒，特來舞劍，以助一笑。」想想關、張這兩個彪形大漢舞劍是什麼模樣！

我一邊想著，什麼時候有空，真的以女扮男裝的趙雲重寫《三國演義》，一邊又把這書翻了一遍，讀著……停在了劉備死後，曹魏五路大軍來犯的這一段。讀到蜀國眾官與後主驚慌失措，諸葛亮卻在相府推病不出。他「獨倚竹杖，在小池邊觀魚。」強大壓力之下，靜靜地看魚沉思，回答後主時也是不慍不火，想著自己的工作壓力，我明白了什麼是「舉重若輕」。那不是權謀，是修養！我也終於懂得這樣一個話說歷史故事之書，為什麼竟能深化為整個民族的記憶基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