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轉身跑了一段，來到重慶南路，秋梅在一個書攤前跟老闆聊起來，很熟的樣子。她拿起《齊瓦哥醫生》放我手上：「這本好看！」我掏錢買下這本書，那時我老讀《紅樓夢》、《飄雪的春天》什麼的。

秋梅也讀《紅樓夢》。「寶哥哥曾經是最癡迷執著的人，在書末仰面大笑而去的時候，竟已由至情而成無情！遍歷人世諸般滄桑，豈能不『死』？而重歸頑石的心性……」我已想不起她為什麼寫這些話給我，也許白天我們討論過賈寶玉？她通常給我的信的開頭是這樣子的：「小雯雯，今天看妳打出一個仰天大呵欠……」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一群高中女孩裡，酷酷的秋梅，就像大觀園裡的寶哥哥吧，天橋上，她拉著我落跑，遠離人群之後，我倆放聲大笑時，我的歡喜猶如林黛玉小小的勝利。

我們周末有時在中正紀念堂遊蕩，對面有家小亨利西餐廳，從黝暗玻璃窗看進去，只見得到暖暖的光。我開始向報社投稿，遠遠指著小亨利：「如果中了，拿到稿費就請妳來這裡吃冰淇淋！」

那是我們唯一一次進入這家西餐廳，各點一份漂亮的聖代。

有一年採草莓，中午在大湖雲莊午餐，點一客好大的草莓聖代，一家三口分著吃。我想起那年跟秋梅的小亨利之約。跟兒子說這個故事。

「妳那個朋友呢？」

「過世了。」他嚇一跳，「我出國念書那年，她跟同事全公司去花蓮旅行，旅館發生瓦斯外洩，一群人集體中毒意外過世。」我又說：「我國中也有一個很談得來的朋友早逝。我們後來不同班，我們班是實驗班，她功課不太好，二年級就被分到二班，但是她非常會畫畫，後來好像是讀復興美工，可是高二的時候心臟病休學，我高三的時候她忽然過世。那一次，我很難過，但沒有到心痛的地步，因為後來就不太熟了。但是高中這個同學過世我好傷心，一個人在棉被裡一直哭一直哭……」

我想起來，那時我跟Ｃ尚未分手，我哭著打越洋電話給他，他只淡淡地說：「這就是無常嘛！」Ｃ劈腿不斷，我仍未能決絕分手，這句話卻重重刺傷我的心。我知道，這個人是真的不愛我了……也許這就是那條早已撐不住的繩索最後斷裂的一剎。繩子斷開時啪一聲，有種好強好痛的作用力，跟秋梅的死訊一起在冬日的洛城把我打入地獄。

我想我是一個極度需索情感依賴的人，在世界裡還沒有男孩子進來的時候，秋梅曾是我依賴的對象吧。我讀大量翻譯小說，甚至也讀金庸，都是跟著秋梅開始的。

但我們的人生卻走向難以理解的殊途。她的功課一直保持中上，我永遠吊車尾，我極力追趕她的閱讀，還雜食哥哥的存在主義書和我的古典，功課永遠在及格邊緣。聯考完，我上了東海，閉著眼睛都該考上的秋梅卻落榜了。她沒有選擇重考，去讀了三專商科。我開始談戀愛，被愛與愛人，一片錯亂，秋梅還來不及愛就冤枉離世。命運啊，我拿走所有的幸運，秋梅得到的多半是不幸。

寶哥哥在書末仰面大笑而去的時候，竟已由至情而成無情……十七歲的秋梅，在信末寫道：「只願真能挾飛仙以遨遊，真能挾飛仙以遨遊！」

聯考那年，華也進了東海，人生真是奇怪。偌大的東海校園裡，我一次也沒跟華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