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父親從醫院回到村子，下了車，一路是哼著平劇回家的。鄰居見狀，紛紛猜測：生女兒！這胎一定是生女兒！

那年頭的影劇六村風水屬陽，大部分家庭都是連生幾個男孩子，最後掛個女兒才終結，也有連生五、六個兒子之後放棄了的，譬如董媽媽、碧霞阿姨。我是第四胎，在我前頭有個哥哥沒了，我不確定是流產還是生下後夭折的，媽媽總諱莫如深，只跟我說，是男孩子。於是我有兩個哥哥，到我為止。

他在紅紙上用毛筆寫下我的生辰，以無比敬謹的心情。兩個哥哥的名字都讓外公取，要顧慮福州話、台語、國語都好叫，取的名字他嫌俗，女兒的名字他要自己取。他希望我聰明，取了「瑜」字，希望我有文采，取了「文」字，但我的姓筆畫多，三個字放在一起頭重腳輕，在那多雨的基隆暖暖，在動輒豪雨颱風的七月，他把「文」字上頭加了一場「雨」。多年後有個術士對我說：妳的八字缺土、缺水，妳父親怎麼那麼棒，在妳名字上都幫妳補上了。

這純屬巧合，父親對命理之事懂得極其有限。這方面的事，他只對我提過兩次，一次，他打開手掌給我看，我們父女的無名指都特別長，但我的還算勻稱，只達到中指末節的三分之二，父親的無名指幾乎跟中指等長，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手。他說：「以前有人跟我說過，這是剋父剋母的手相，所以我父母早死。」後來我查了許多相書，都沒見過這種說法，無名指長，「代表對藝術有深刻的喜好，個性天真」，但過長，我讀到的是「沉溺賭博，或溺愛小孩」。父親毫無賭性，連愛國獎券都不買，但真的「溺愛小孩」吧！輪到我為人母，也算溺愛小孩的。

他第二次又提起手相，是發覺我的手跟個頭比例來說有點大。我這種骨架，旁人一定以為有雙「好冷的小手」，大一學音樂的室友婷婷第一次看到我把手放在鋼琴上時嚇了一跳，比她矮五公分、體重少十公斤的我，能比她多跨一個音鍵，「妹！我真羨慕妳！」而當年爸爸說的是「男人手大抓寶，女人手大抓草」，顯然手大不好。但是他說完卻樂呵呵地笑，我想，他根本把我當男孩子期待吧？

雖然對命理所知有限，他很信命。他說他原來的名字不好，所以從小父母雙亡，大哥過世，原來根基不錯的家業，被堂兄嫂侵吞。他猶有記憶，為了把他和弟弟趕走，堂嫂還半夜裝鬼嚇他們。我有點相信父祖原來家業不錯，是因為父親自小聽戲，對平劇的喜愛根深柢固，那應該是不太艱困的環境才能有的餘裕。他十幾歲就在馬尾上船，投了海軍，那時年紀太小，本來要被刷掉的，但許多阿兵哥連字都不識，父親卻寫一手好字。從此，這個會暈船的少年，在軍艦上度過他的青春時光。他有時對著電視上的演員隨手一指：「曹健，坐我們船來的！」以前懷疑他吹牛，後來知道影劇六村這名字的由來，還真的跟演藝界的捐助有關。

民國38年在基隆港上岸，他的人生重新開始。登記身分證的時候，他報上名字，口音的關係，辦事員誤把他說的「純」聽成了「俊」，寫錯了名字，他卻不改了。他說換了名字之後，他就轉運了，他的人生雖從未輝煌過，卻從此安穩了。

辦事員寫錯的不止是他的名字，還有出生年，不過這是他自己報錯的，在船上多年，他已記不得自己到底是幾年生的。他報了民國17年，後來碰到一位老鄉，兩人討論的結果，他弄錯了，應該是16年。關於那些錯誤的生辰，錯誤的名字，我總嘆息：什麼樣的年代，就有那樣的事！但母親的反應可不同，29年生的母親，相親時，得到的訊息是對方屬馬，大她十歲，要結婚時才坦白其實屬龍，差了一輪，怎知碰到個老鄉，又長了一歲！「大概看兔子可愛吧，現在又說他屬兔，反正十二生肖都讓他屬遍了！」因為實在太撲朔迷離，我高中三年填家庭基本資料，都填父親五十歲。

也因此，他才會那麼仔細地在那紅紙上寫下我們三個孩子出生的時辰。每有人幫我排命盤，確認時辰正不正確，我總一派肯定：我爸爸絕不會弄錯，這是他覺得無比重要的事！

那年我出生，他哼著平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