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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6 12:24:32瀏覽2962|回應4|推薦42 | |
主持電台節目的那段日子,每一次錄音,我都事先算好自己說話的時間、樂曲的長度,但還是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節目的五十分鐘到了,一個曲子還沒播完,我仍然把它錄完,儘管我知道控制室到時候還是會把後面「卡」掉的。
不喜歡有始無終,更怕嘎然而止。有時在餐廳裡,正聽著一首樂曲,聚會的朋友要走了,我會央求:「我們把這個曲子聽完好嗎?」曾經因此而很尷尬地被一個男生誤會,以為我對他有意思。趕時間的朋友最害怕的是遇上一支大型交響曲!
有時坐在車裡,收音機播放一首我會唱的歌,偏偏沒聽完地方已經到了,那麼,下車後我會自己把它唱完。有時在心裡邊唱,同行的朋友便以為我神智失常了,「怎麼老心不在焉呢?」他告誡我這麼走路,遲早要出事的啊!並不想被當成瘋女人,所有的旋律只能在心中演奏,我要怎麼告訴人:我心裡正唱著歌呢?
孩子喜歡央求我彈唱,可是他的話真多,多到我恨不得用膠帶把他的嘴巴貼起來。他要我唱快的、好玩的歌。好的,「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媽媽,他覺得很煩人嗎?」「嗯,你很煩人!」「……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什麼是雜念?」「不要吵!讓媽媽唱完再問。」多彈幾個和弦,我的手並沒有停下:「道義放兩旁,把利字擺中間!」「為什麼要把椅子擺中間?」天哪!非要問得你扔下吉他,仰天浩嘆。
「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要嘛就不要叫媽媽唱歌,如果要唱歌,就不要把媽媽打斷。」
「為什麼?」
我要怎麼告訴他,實在也沒有特別為什麼,人總有些偏執的地方。有人不喜歡撐傘,即使下大雨也死不撐傘;有人不愛大自然,伍迪艾倫連把拍攝場景放在紐約市中央公園都要哇哇叫:「我不要大自然!」貓熊明明可以吃別的食物,可牠偏要吃沒營養的竹子,吃得都快絕種了還不肯改;而我,恰好就是不喜歡一支樂曲被攔腰折斷!
為什麼?
我思索音樂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呢?人看著一幅畫,看了就是看了,被旁人拉走時,他頂多要說:「我還想再看仔細!」不會說:「這幅畫我沒看完。」一本書、一篇文章,沒看完時,我們做個記號,或是夾一張書籤,下回再續看,通常不需要從頭開始,否則你很可能永遠讀不完一本書。可是音樂,你必須出門了,一個樂曲播放到某樂章的某樂句,怎麼辦呢?你會記下第幾軌的幾分幾秒,明天再從那兒開始聽麼?
大部分人是不會的,音樂是如此強烈要求完整的一種藝術啊!也所以許多人把住在演奏家隔壁──即使是最棒的演奏家──視為人間煉獄,如果他整天只重覆練習同一個樂句的話!
有人稱音樂為「時間的藝術」。音符只有在被演奏、歌唱出來時才有生命;一張唱片或CD,沒播放出來時,就只是記載著一些密碼的冷墊板罷了!它的確不像文字、圖畫、雕塑,創作完成,就存在於那兒了!
不僅要求完整,人對於音律的慣性,或許是人類精神的一種集體遺傳。據說霍洛維茲演奏的鋼琴,其實也不是定在所謂的「絕對音」,當然不是他的音感不對,他是刻意定出自己的音律,成為一種風格。中國樂器講究吟揉綽注,馬友友拉《臥虎藏龍》,還得把大提琴弄出古琴的盈盈泛音;可是那泛音,相對於旋律,終究如同行星繞行恆星,不能憑空、單獨存在。於是違反慣性的音聲格外使人無法忍受,編輯受不了錯字,但眼睛可以閉上,耳朵閉不了。
在KTV裡唱歌,最恨的是聽到一些人分明曲曲走音,還猛搶麥克風。有位朋友理直氣壯對我說:「奇怪,我每次唱歌都有人說我走音,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啊!」「所以才叫做音盲啊!」她氣得差點把我的背脊搥斷。她從不知道自己帶給旁人的災難。
一位朋友因癌症早逝,生前受了許多折磨。最後一次動腦手術出來後,大部分的記憶、語言、行為能力都已喪失,甚至不認得親人了,唯獨記得音樂。音樂,陪伴了他在人間最後的時光。我帶給他他喜歡的國樂,每一曲他都能跟著哼,音調準確。他已不會說話,卻仍噘著嘴模仿俞遜發《匯流》裡的水滴聲。親友們因此對他的病情懷抱希望,可是醫生殘酷宣判:「音樂的記憶,只是一種慣性罷了。」
原來音樂比所有語言、文字、圖像都更深入意識的底層?它能溶進人的潛意識裡,是否甚至跨越前世、來生?
人對聲音的慣性期待有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執拗。有一段時間,我的揚琴斷了兩根弦,那張琴就少了一個音。許久後才買得琴弦繞上,可是缺絃的時候我照樣敲,琴竹每越過那個音,不自覺就在心裡發聲把它填補上。樂器、甚而人的歌喉,到頭來全部可以拋棄,腦海中演繹的音符,才是真正的絕對音。
喜奏揚琴的那段日子,媽媽還在世。她已病了,為了多一些時間陪伴她,我婉拒了幾個工作機會,在一份證券報紙當記者。撰寫那些毫不感興趣的產業新聞,對我而言反而是最簡單的事。我每天只工作中午前後共四個小時,甚至不到,其餘時間與母親在家中共處。可是回想起來,我們極少交談,屋子裡很熱鬧,叮叮咚咚,是因為我總在敲琴。我甚至不曾問過她:究竟喜不喜歡我的琴聲?也許她根本忍受得要發瘋了!
媽媽到底喜不喜歡音樂?喜歡什麼音樂?我想起小時候,也許七、八歲,或者更大一點兒,我在浴室裡邊洗澡邊唱歌:「江水東流一去就不回頭……」母親敲敲浴室的門,逗我的口吻:「不、要、唱、靡靡之音!」我打開門露出個頭,對著手拿鍋鏟的母親吼:「討厭!就喜歡打斷人家!」
人有些偏執,是與生俱來,沒道理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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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