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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14 09:20:36瀏覽3462|回應3|推薦38 | |
夢見老房子,並不是我回到那裡,而是夢見當年我住在那裡的時光。大概是白天去參加好友清志的告別式,會中反覆播放的幻燈片裡不斷出現我的老房子,我就夢見它了。
它夾身在小山坡上一棟七層樓舊式大廈裡,前屋主是中研院的研究員,太太從事室內設計,因為兩個孩子大了,另覓新屋;而我們注定也只能是過客,住了五年,在孩子兩歲半時,一樣另尋新巢,寄居蟹一般換了較大的殼。按理說,那房子連同陽台有三十坪,三口之家未見得住不下,但前屋主太太顯然是在新婚時做的設計,完全沒考慮未來,她做了兩個和室,主臥室小到不能買床頭櫃組,把空間留給了客廳。我們接手時正新婚,一樣地完全沒有考慮未來,只因為它離娘家近,只因為我從客廳起居間望向其中一個和室的窗,幻想自己坐在裡邊寫作的畫面,便覺得那是我的房子了,我們很快地買下了它。
兩個和室都做了隱藏的收納格,從地板上的銅環拉起來,底下有四格置物空間。其中一個沒有窗的和室我放棉被。我喜歡那間有窗的和室,把它做為書房,兩面牆擺滿書櫃,而它的收納格裡我放的是過去所有的日記和信件,我把它稱為地窖,放進一包包日記、信件時,有一種封藏、釀酒的感覺,釀的是我的青春。
書房和室的門不但從不拉上,我更把窗紙拿掉,留下空空的格子做為裝飾,讓客廳的視覺更寬敞些。和室是墊高的,走上和室有個台階,那和室門口恰好便是我彈吉他的好地方了,腳剛好可以放在台階上不會痠麻,我可以彈唱一整個下午。也可以聽一整天的音樂。我從美國帶回來的音響一次可放六片CD,把六種版本的《二泉映月》放進音響,或者幾種版本的巴哈大提琴奏鳴曲,反覆反覆反覆。
我婚後工作一段短暫的日子便辭職在家裡,享受這一段悠閒寫作,毫無壓力的時光。除了睡覺是在那小小的臥室,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或書房外的那張木頭小餐桌前。那時候我不太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認得文壇上的什麼人,默默的寫作,投稿,幾個月後刊出,展開收到的剪報看了又看,便覺得歡喜。那房子真的適合這樣的人生,這樣的心情。
那房子有一個L型的大陽台,公公說該種些花,我那時不諳花事,種過一盆據說最好養的黃金葛,居然被我種得奄奄一息,便以為自己的手指最好不要碰植物。我在陽台上養了兩隻兔子,有時走到陽台餵牠們吃紅蘿蔔,有時候心血來潮,恰好餐桌上有幾枝山下傳統市場買來的玫瑰,便剝幾瓣花瓣下來餵兔子。兔子喜歡吃玫瑰花,像小王子星球上的綿羊一樣。我常有許多玫瑰花可餵我馴養的兔子。牠們喜歡在我的腳邊繞,我很慶幸我沒有腿毛,如果是丈夫到陽台,牠們會啃他的腿毛。
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那房子會誘惑人過這樣的生活。
說不清為什麼動念要離開那房子,要外出找工作,要過不一樣的日子,總之,我離開了那房子。
新家在另一頭小山坡上,有視野遼闊的景觀,早晨,從床上就可以看見天空晴好,啊,那是我要的陽光,看屋時,我這樣告訴丈夫,買下了它。我忙碌於工作,不再養兔子,卻種了滿陽台的花,最近,從桔梗開始,文心蘭、螃蟹蘭、仙客來……報時似地一盆盆開放。
那房子不宜養花,原來是陽光不足啊,我現在才恍然。
那房子,後來變成清志的房子。最初,是他隨口問我能不能幫忙他找房子,他想搬家,我也隨口說有一個房子閒置還沒賣掉,我強調離站牌有一小段山坡路,交通不是很方便,他說他騎摩托車倒不介意,便跟我去看了房子。就像我當年第一次走進那空間,是的,那是個適合寫作的空間,就像有人要到咖啡屋或茶藝館才能寫東西一樣,那空間就是給人這種情調,他馬上決定要租。
這一個單身的男孩子要來住,我和丈夫有點手足無措,我們沒做過房東,到處張羅起熱水器、洗衣機、床、簡單的家具,讓他搬進去不必再麻煩,很長一段時間,兒子一直以為清志叔叔是我們家的親戚。他剛搬進不久,忘了我和丈夫去幫他弄什麼,我們在陽台上忙著,清志抱著我的兒子在房裡玩,等我們弄好之後,他說:「妳完蛋了!他喜歡玩電動!」我兒才三歲,我們碰都沒讓他碰過那些電動遊戲!後來清志住了兩年,住著住著,想把房子買下來,他開個價錢我們就賣了,沒有議價,好像早就覺得那房子是他的了。
我早就不是他的房東了,他卻仍喜歡戲稱我「房東太太」,這名詞有種富貴氣,我也樂於這麼角色扮演下去。有位旅美作家回台時跟我聊起第一次跟清志見面,清志幫她編書,兩人通了很久的email,她返台想看看他,清志說:「好,」兩人模仿網友見面,「我的代號是小草。」他們約在誠品,女作家到了約定的書區,看見一位滿有點書卷氣的男子便上前說:「你是小草嗎?」那人被她嚇跑了。我聽得捧腹,很了解清志就是會玩這種遊戲的人。前年他一個人用僅有的積蓄去歐洲遊歷,在奧地利時住在作家米千因家裡,我與阿米不曾謀面,算是像「小草」那樣通email的網友。阿米來mail告訴我清志在她那兒,兩人正聊著我呢!想到我經常因一些大而化之的動作而被清志叨念,寫mail急急如律令:「不許講我的壞話!」卻很快地收到他的回覆(奇怪,他出國旅行還抱著電腦嗎?):「對妳,我永遠只有好話,親愛的房東太太……」「一日房東,終生房東啊?」我對著電腦忍不住笑出來。
清志驟逝。那幾天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能想這件事,不要在辦公室裡無緣無故讓眼淚啪咑啪咑掉下來,卻反而不時想起了那房子。這一年來,他對我說過好多次,他重新裝潢了屋子,要我們一家過去看看。小孩很有興趣回到出生地看看他「小時候」住的地方,丈夫也很想看看他把那房子「搞成什麼樣子」,我們總只是說說沒有行動,反正就在附近,隨時可以過去啊,不可能想到它真的成為故居。清志的學弟妹陸續告訴我,「清志非常喜歡妳割愛的房子,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頭,弄得我們這些學妹眼饞,每次去都鬧他:老了之後嫁不出去就搬來跟你住……」他們說他最得意的是他設計的一個落地的CD櫃,因為清志愛買CD成癡。這些,我卻是在他的告別式裡從幻燈片上看到。
看著影片,我想著,那房子聽了太多的音樂,我的二泉,我的吉他,清志的古典,清志的爵士樂……那房子也吸收了太多的沉默。
我想起一個靜謐的午後,在專注閱讀與昏沉發呆之間,我看著餐桌上一杯白開水與一隻爬行杯緣的螞蟻。不可思議啊,白開水也招螞蟻!我起身,泡一壺含乳香的金萱茶。我想著,我的日子淡於金萱茶,金萱茶淡於那隻螞蟻的口味,在這裡,唯有驅趕螞蟻,生活才有些許的波瀾吧。啊,那房子,那時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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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