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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10 08:46:58瀏覽1824|回應3|推薦25 | |
在一堂寫作班的小說課上,有同學問我,怎麼樣加強描述周遭場景的能力呢?我不假思索地說:讀詩,多讀詩!
就以膾炙人口的〈錯誤〉(鄭愁予)為例吧,「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想像你看著一部影片,最初是廣袤的遠景,江南的大地,如蓮花「開、落」的美麗、憂傷容顏,時隱時現。鏡頭拉近一點,「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妳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心是什麼?太抽象了,看見城,看見柳絮,你便看見了她的心。她的心說些什麼呢?鏡頭再拉近,「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凝睇黃昏的青石街道,無聲,靜謐,「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她的心啊,是緊掩的窗扉,當鏡頭終於定定聚焦於那窗台,那緊掩的春帷……聲音響起了,「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聲音進來了,窗扉會開嗎?寂寞的城有了光有了溫度有了喧聲嗎?「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不談那答案,不談詩說了什麼吧,然而,你讀到了場景了嗎?
詩人,最擅長以具體的意象說出那抽象的情感。常常我們讀不懂詩,只是因為你的經驗(閱讀的/人生的)還不足以讓你在看見那意象,而能立即理解它所指涉的抽象意涵,可是你仍然能夠以你的想像描繪畫面,那畫面存在你的腦海中,直到有一天,啪地一聲,不知道為什麼,你忽然懂了。我十五歲讀〈錯誤〉,咀嚼那一個一個詞彙,描畫一幅一幅場景,似乎要到二十五歲,才忽然真正的看見了,那春帷裡緊掩的心。
場景也不只是空間的背景,還包括了時間、文化。讀洛夫的〈金龍禪寺〉,「晚鐘/是遊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我不是詩論者,無意理會種種超現實、魔幻等理論、說法,年輕時讀,喜悅地從聽覺、視覺到觸覺一路捕捉,「如果此處降雪/而只見/一隻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你看見那畫面了嗎?那快速變換的圖象,跨越時間、季節,那閱讀的一瞬竟飽含輪轉的時空,而晚鐘、降雪、灰蟬、燈火,分別是你生命裡的什麼呢?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語文教育裡,詩,給得太少太少了,以至於許許多多的文藝少年卻錯過了最適合讀詩的年紀。回想自己國中時,我的國文老師給了我很好的影響,她把琦君帶到我的生命裡,她也鼓勵我們讀小說,然而她不喜歡詩,我指的是現代詩,她毫無保留地在學生面前表現了對新詩的輕蔑,傳輸給學生的印象是:詩人都是象牙塔裡的作家,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而我很遺憾地發現,當我後來跟許多同儕討論時,在中學,文藝少年的心正在萌芽的階段時,竟都有著類似的經歷。這是難以收復的損失,年歲過了就是過了,我經常在西方電影(哪怕是好萊塢電影)裡,看到他們的中學生在課堂上被叫起來朗誦詩、或說說詩的意思,便想到我們的語文教育裡,往往是沒有詩的。
幸虧還有古典詩詞,更特別的是,我發現現在的小學(甚至幼稚園)老師比中學老師更熱衷於教孩子讀詩、背詩。曾有一位熟識的醫生跟我聊起此事,大概他的孩子的老師要學生們背詩詞吧!他問我這有用嗎?他們又不懂那些詩在寫什麼,長大不就忘了。我說有用有用,他們現在不懂得那些詩,放在心裡,某一天會突然迸出來。
一個初嘗失戀的女孩,也許會在某個春天微雨的清晨,攏著自己的手臂,輕寒猶怯,一種淡淡的自憐心情升起,「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幾個句子驀然來到心頭,她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讀過背過的呢?當年讀的時候,也許沒有情感的觸動,但她慢慢想起來了,當年,「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些句子咬在嘴裡,曾給她文字最初的滋味,根本不需要解釋。
年少應讀詩,讀得懂,很好,讀不懂,一點都不要緊,少年有的是直覺,那直覺補捉了什麼畫面就是什麼畫面,它會住進你的心裡,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忽然與你經歷的人生場景重疊,於是你忽然就懂了。 (原載97年3月號《幼獅文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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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