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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31 09:42:11瀏覽2527|回應6|推薦38 | |
監獄寫作班的學生坤給我寫信問起一事,張愛玲《流言》中的〈炎櫻語錄〉裡,「我的朋友炎櫻說:『每一個蝴蝶都是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而他讀到另一個說法,泰戈爾的《漂鳥集》裡也有:「蝴蝶是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她自己。」之語。他說泰戈爾在張愛玲出生(1920年)之前已獲諾貝爾文學獎(1913年),「張愛玲怎會不知此句話的出處?」
我愣了愣,四處翻找各種《漂鳥集》版本,發覺泰戈爾並沒有說這句話,信件往復與坤討論,才知道他所讀到的是一位大陸作家的引言,看來是那位作者引錯了。坤在獄中無法隨心所欲查閱資料,自然找我詢問。謎底解開了,但其實他的疑問不無參考價值,重讀《漂鳥集》與〈炎櫻語錄〉,發覺炎櫻的句子確實有泰戈爾的味道,譬如炎櫻說:「月亮叫喊著,叫出生命的喜悅;一顆小星是它的羞澀的回聲。」與泰戈爾說:「你在月光下送給我的情書,那小草上的淚珠,就是我的回答。」句意也有些神似。炎櫻有印度血統,那時又只是個大學生,也許真的是模仿大詩人在張愛玲面前班門弄斧呢!
坤是一位聰明、用功的學生,我上課時他和一位喜愛寫詩的林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對我說的話頻頻點頭,令我感到安心。由於林對詩有天賦,我曾特別指導他寫詩。林後來出獄了,坤在信中提到,「是妳把他拿槍的手,變成寫詩的手」,這話使我怔忡許久。我曾想過,如果要我選出一位獄中最「不像」受刑人的學生,我第一個就會選林。我從未問過他為何入獄。在槍與詩之間,我真的驚詫。
而今與仍在獄中的坤探討蝴蝶、談起林,意外地使我想起我與蝴蝶、與槍的一次驚心動魄的直面。
那是高二那年軍訓課打靶。我的視力一直很好,沒近視,打靶應該比別人容易?可是我拿槍的手卻忍不住顫抖——至今猶記得在三張犁靶場上,當我趴下扣板機描準時,眼前草地上,一隻小巧的黃色粉蝶在我的視線正前方飛舞。我迷迷糊糊被催促著打完六發子彈,站起身向四野望去,不見黃色粉蝶。
那麼準麼?還是根本是我的幻覺?我始終迷惘。
坤的信引起我的思索。思索人與蝴蝶之間的糾葛。在中國,那是從莊周夢蝶就開始了。而歐陽修的〈望江南〉寫蝴蝶:「天賦予輕狂」,「纔伴遊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為花忙底事?宋詞裡處處蝶影翻飛。
我想中國人愛蝶,反而泰戈爾諷刺它:「蜜蜂吮吸花蜜,當它離開時便嗡嗡地鳴謝著;華麗的蝴蝶深信,花朵應該好好地向它道謝!」
英國女作家茉莉兒的小說《Rebecca》,後來被希區考克拍成電影,台灣卻譯名為《蝴蝶夢》,那書與蝴蝶其實毫無關係,電影裡也沒有蝴蝶的意象。都是我們的一廂情願。
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裡,美國軍官平克頓喊道:「我的蝴蝶,妳的名字取得真好,纖巧的蝴蝶!」那日本藝妓蝴蝶顫抖地抽出雙手:「人們說在外國,蝴蝶如果落在人們手上,都會被針釘在木板上。」「你知道為什麼嗎?為的是不讓它飛掉。」聽到這一幕,真讓我渾身難受。中國人對待蝴蝶和善多了,至少精神上如此。
我想法國人也愛蝶。莊子夢為蝴蝶,「栩栩然」那麼快樂,後來讀鮑比的《潛水鐘與蝴蝶》,看見法國人也以蝴蝶象徵生命本質的自由。蝴蝶,蝴蝶,人類把生命的大自由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中國人真的是相信蝴蝶自由的本質,否則「梁山伯與祝英台」最後的結局就不會是那對蝴蝶了!還記得那年我和乾妹妹一起去聽梁祝音樂會,出來時,乾妹妹說:「如果銀心跟四九跳下去,是不是就變成一對蜜蜂飛出來?」我倆為這無厘頭的話笑得把殉情的悲傷都掃空了。蜜蜂不美,而且太勞碌了。
中國人對蝴蝶的憐愛好像是浸入骨頭裡的,我後來聽到二胡演奏家張銳與朱踐耳合寫的《蝴蝶泉組曲》,驚訝地發現那個組曲依據的素材來自雲南白族的民間傳說「蝴蝶泉」,一對戀人反抗惡勢力的壓迫,最後投泉自盡,化為一對蝴蝶,每逢春天三月,才得在泉邊相會——怎麼殉情的中國人老變成蝴蝶呢?羅密歐與茱麗葉就什麼也沒變。是不是中國人比較無法忍受徹底的悲劇,要為悲劇尋找昇華的空間,不約而同都選上了自在美麗的蝴蝶?
前幾年裡書市出現一本《五年級同學會》,「年級」這有趣的界分名詞傳播開來。基於是五年級的一員,我也找來一讀。書中關於音樂提到了羅大佑,也提到了瑪丹娜、〈We are the world〉、蔡藍欽等等,可是沒有提《梁祝》。我想,沒有《梁祝》為背景音樂,是不足以織出五年級的氛圍的。在那年代裡,大概再也找不到像這樣分明被查禁、卻近乎所有大學生人手一卷的錄音帶。
那時的《梁祝》常見兩種版本,一種是沙鷗版的《殉情記》,一種是封面繪著兩隻彩蝶的《Butterfly Lovers》。有時從外頭回到宿舍,一路走來,斷斷續續聽見那宛轉、淒切的小提琴聲。
我想《梁祝》的盛行,在當時至少扮演了兩種意義。一種當然是挑戰禁忌的意味,仍然保守的一代,唯有隨蝶化飛出框架。這首在自卑的中國人「西體中用」心理下、文革期間誕生,一度做為中共政權建立十周年獻禮的樂曲,在兩岸的命運都是扭曲的。在台灣,解嚴前是地攤上大量盜版的廉價品,沒有作曲者、演奏家的名字;在大陸,也曾從天堂掉到地獄,它後來受批判,陳鋼為它住過牛棚、下放勞改。可是它無疑是最受歡迎、流傳最廣、演出最多的一首中國樂曲。
更重要的是音樂上的引領。從聽校園民歌、西洋歌曲、西方古典到接觸中國音樂,許多人是踩著《梁祝》這塊踏板跳過去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的作曲者何占豪、陳鋼這些音樂家們倒是成功了。當年那個合作的團體有個有趣的名字:「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他們把紹興越劇的音樂色彩,置入西式奏鳴曲的框架中,多次改編,完成大型「小提琴協奏曲」。多年後,許多人因為它而喜歡上中國音樂。我後來轉念音樂的室友婷婷說:「《梁祝》聽久了有點膩,反而喜歡背面那些中國小曲,簡單的和絃,怎麼那麼美好。」她指的是《殉情記》的版本,B面有〈漁舟唱晚〉之類短曲,仍然是小提琴的中樂西奏。
從前的錄音帶不經保存早都丟光了,我手上現有的幾個《梁祝》的CD版本,並排一看,居然每一張封面上都繪著蝴蝶,或者是類似當年《Butterfly Lovers》上兩隻蝴蝶飛舞的水墨畫,或者是一隻蝴蝶棲在小提琴的弓上,或者雖以演奏家為封面,在「梁祝」兩個字底下壓著一隻彩色的蝴蝶。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
蝴蝶是自由與美麗的象徵。美麗而自由,只能遠觀,不可碰觸。仍在獄中的坤,以文字與我來回討論著蝴蝶,一定別有傷感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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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