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公公是某種「宗教」的虔誠信徒。那是以養生、長壽之道為基本教義、並且終生服膺的教派，在世界各地都有龐大的信徒。

公公每天看報紙、電視，收集該教派的福音，一但接收到某種新知，必定奉行不渝，直到另一項理論推翻他原有的理論。

比如吃雜糧粥。眾所周知，雜糧是很營養的。可是說真的，公公所煮的雜糧粥看起來，嗯，我們沒有一個人敢吃，婆婆更是不屑一顧。他又老把那雜糧粥盛在軍用不鏽鋼碗裡，我第一次看到時非常驚訝，並四下搜尋，確定婆家並沒有養任何「可愛的寵物」，看到公公端起來吃，才知道自己弄錯了。

凡我與公公同桌進食，必看他吃那粥，三餐從無變化。我問他：「吃不膩嗎？」他的回答是：「妳也應該吃！」嚇得我再不敢問。而此時婆婆一定恨恨地加入對話：「他只要聽人家說什麼好，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那樣東西；一聽說蝦子膽固醇高，就一口都不碰！」

我深知做媳婦的道理：婆婆一定不會錯，立刻站在婆婆這一邊：「飲食要均衡才營養啊，蝦子又不是毒藥怎麼不能吃？不要過量，頭不要吃就好啦！」

公公那山東人的大嗓門是不甘示弱的：「還說我！妳媽媽的血壓才要注意了，她整天大魚大肉的……」

婆婆大怒：「我什麼時候大魚大肉？」眼看台海戰事要掀起，我不能再挑撥離間了，馬上噤聲。婆婆卻不肯善了：「他跟人家怕什麼高血壓？上次量，他的血壓根本就太低了，整天吃那些沒營養的東西，哪裡還會有什麼膽固醇！」然後向我細數公公飲食上的種種怪癖。譬如有一陣子他每天吃大量的木瓜、紅蘿蔔，吃得皮膚變成橘色，把她嚇死了！

「醫生說那是天然色素，又沒有害處！」

「沒有害處也不能這樣嚇人啊，你看過誰的皮膚是橘色的？」

他倆常以我為收聽的中介站，都是說給我聽，又分明針鋒相對，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想老了我和丈夫大概也是這樣吧？

公公的雜糧粥主義最近終於有了改變，因為他在報紙上讀到一項理論，說人的三餐主食一定要經常變化，才能培養免疫力，譬如今天吃飯，明天最好吃麵……

他向我推銷他的新觀念，我聳聳肩：「本來就是這樣嘛，以前我就說營養要均衡，不能偏食啊！」

「不是營養均衡的問題，」他強調：「是每餐主食換著吃，才會有免疫力。」

我想不出來這兩者有什麼差異，不過自從有了SARS，凡事都要講究免疫力，這一點公公最來勁。他知道我是無可救藥的，把目標放在寶貝孫子上，向我兒推薦吃生大蒜的好處。小小孩一點點辣就要流眼淚，怎可能聽他的。我笑說：「熟大蒜都不敢吃了，還吃生的！」

「就是生大蒜才有效！」他努力對小孫子傳教開示。兒子聽得一臉茫然，問我：「媽媽，爺爺怎麼都吃生的東西，不用煮？」

「爺爺吃的東西最營養了，你學他最好了。」我說得十分心虛，不知道如果兒子滿身滿嘴的大蒜味，我還敢不敢整天摟他、親他？從奶香到蒜臭，真是人生一個不可免的演化啊！據說，即使不吃大蒜，老人也會有老人特有的氣味。乳臭未乾，在我聞起來是最美妙的氣味了，怎捨得他這麼快就產生變化。

就像女性的時裝，公公在飲食上，其實也有著高度的敏感。在「茄紅素」還未流行起來之前，他就已放棄木瓜與紅蘿蔔而改信番茄，大概橘色的皮膚自己看起來也怪吧！早也番茄，晚也番茄，當水果吃不夠，還買回大批番茄汁。我回婆家一開冰箱，又見番茄！又見番茄！

偏偏對於番茄，大概是母親懷我時曾莫名地嗜吃番茄，以致我從娘胎裡就留下可怕的記憶，吃還勉強，可是打成汁，實在太恐怖了！當公公堅持要我喝下那血紅的汁液，並百般強調：「茄紅素最好了……尤其可以預防攝護腺癌……」

我向公公保證：「爸爸，你放心，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得攝護腺癌。」

公公的養生之道不僅實踐在飲食上，最使我佩服的是他每天四點多就起來晨跑。然而他要我和丈夫也一起去跑。四點多？開什麼玩笑！我告訴公公：「那不是早晨，是深夜！」

只要是反對公公，婆婆肯定拔刀相助：「自己睡不著，叫人家跟你三更半夜起來！你白天可以睡覺，人家還要上班耶！」

「誰講是三更半夜？」很快地，運動的議題轉為早晨與半夜定義上的爭論。

公公最愛種花，而且他種的花常盛開，不像我爸爸，種的花都不開，養的蘭花被我們譏為是「芒草」，因為不開花。有一次閒閒對公公道起此事，他說：「因為沒有修剪，植物要修剪，花才開得漂亮。」我隨口說說，沒想下回他到我家來，竟帶著一把大剪：「帶我去妳家，我幫妳爸爸修花！」幸虧婆婆及時阻止！

婆婆抱怨，有時烈日高照，公公仍然一上午蹲在沒有遮蔭的頂樓花圃裡弄花，不斷修修剪剪；說他老蹲著，身體會蹲出問題；她還堅信他們「房子漏水」，都是因為公公花種得太多的緣故。

在這方面，公公、婆婆也表現了截然不同的審美觀。婆婆說：「植物就是要長得茂盛才好看，他每一棵、每一盆都修修修，修得光禿禿的，時間太多！」

　　公公卻避開了婆婆的所有抱怨，對我說了一句至理名言：「人老了，一定要有一個嗜好！」這是眾人皆知的道理，在老人的身上，體現的卻不多，才會有那麼多對現實不滿的老人。我深知，這一點，才是公公眾多養生之道裡真正的精華。我更了解，擁有一個健康、開朗、獨立的公公，是為人媳婦，天大的福分！我樂意做婆婆永遠的盟友，再與公公爭論二十年、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