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夜遊

　　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要管靜桐的事了！」

　　上午十點多一點我就出門，好早些去幫忙剁水餃餡，我想如果有機會或許跟學長談談。我敲敲門，門上果然如靜桐說的，貼著一張中森明菜的無辜相。學長和他工工系的室友招呼我先坐，兩人便都不知去忙什麼。

　　我瞥見浴室裏走出來一個女孩子，捂著濕答答的長髮進房間，然後聽到吹風機的聲音，吹風機靜止後女孩子走出來，是靜桐。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妳不是回東勢了﹖」

　　「上車之後，我覺得不甘心，想想就又折回他這裏。」

　　「你們和好了﹖」

　　靜桐無奈地點點頭。

　　從學長那兒出來，我打個電話給蘭謙。晚飯後，陪蘭謙上系館做模型，一路上講著靜桐的事，我下個結論：「我可領教她們Ａ型的風格了！」蘭謙對靜桐的事倒沒什麼意見，不過他說並不贊同把人這樣概分幾種類別便說那種人一定如何如何。

　　我陪他在系館待得忘了時間。想起時，不知道自己的錶會不會快了﹖「你的錶幾點了﹖」

　　「十點四十五。」

　　「完了，宿舍關門了。」

　　「我們跑跑看，說不定沒有準時關。」

　　我倆一路往下衝，繞過教堂時，遠遠看見女舍的門千真萬確已經關了。我們站在那小路上，怎麼辦呢﹖我說：「反正已經回不去了，我們就在校園裏遊盪一個晚上，好不好﹖」

　　走到文學院，蘭謙說：「妳知道嗎，全校蓋得最好的就是文學院，建材也最扎實，聽說當初還是從福建運來的檜木。」

　　「嗯，尤其是夜晚，特別像個夢中的大學。」

　　打開其中一間教室，我坐到靠窗的一個位置上說：「我常常坐在這裏看松鼠。」

　　「上課的時候﹖」　

　　「嗯。」

　　「不乖。」

　　靜默許久，只有風吹在松枝上的沙沙聲。

　　蘭謙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桌上，低頭親吻我的額頭，淡淡的月光照進來，他說：「妳的額頭亮亮的，很像想像中的天使，」他撫著我的額頭：「妳是豆芽天使。」然後在我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我倆就這樣一高一低坐著，互相聊自己的家庭。

　　我要蘭謙談他的母親，「你媽媽怎麼過世的﹖」

　　「不知道應該說病逝，還是自殺的。」

　　「啊﹖」

　　蘭謙說，母親從他小學的時候就生病了，是直腸癌，那個時候癌症幾乎是沒什麼救的。他母親拖了幾年，看醫生之外，他們什麼偏方都試盡了。譬如聽到有人說白色黏膠花的莖熬成湯可以治癌，他和弟妹一放假就山谷、野地、田邊到處去找。母親吃遍各種秘方，還是只剩得一把骨頭，到他國二那年，「有一天，我媽把我叫到床邊，嗚嗚咽咽說好多話，說她沒福氣看我們長大，要我一定要用功、考上大學、出人頭地，忽然把一大把安眠藥往嘴裏倒，我把她嘴巴扒開，拼命掏，掏出一團嚼得稀爛的藥，掏完我坐在地上喘氣，我媽掉眼淚，說她活得好痛苦，又拖累我爸……」

　　我低頭看著他眉宇中間的一槓直線，「別再說了。」用自己的手指頭把那條線輕輕擦掉。

　　「也沒什麼，後來我媽就是用一樣的方式走掉的，選一個我們都不在的時候。」

　　之後兩人就沉默了。

　　我想起一個小玩頭，「數字遊戲你會不會﹖」然後要蘭謙跟我各站黑板的兩端，「我很厲害哦，都是被我哥訓練出來的，他每次要上大號就要我在外頭跟他玩。」

　　「怎麼那麼不衛生﹖」

　　「廁所裏的是我哥又不是我！」

　　玩法是兩個人各寫四個數字，○到九都行，但不能重覆，互相猜對方的數字，如果猜對一個數字，連排列位置都對的得一個Ａ，位置不對的給個Ｂ，誰先猜出四個數字誰就贏了。　　兩個人猜了許久，平常我跟哥哥玩絕不需要那麼久的。而這一次，因為我跟蘭謙兩人都沒有辦法相信－－對方竟然跟自己寫了一模一樣的四個數字，連排列順序都一樣！「４８３５﹖」當蘭謙終於不可置信的把這個答案說出來時，我倆互看一下對方用粉筆寫下的數字，在黑夜裏，兩雙過於驚歎的眼睛對視，燒灼出螢螢火花。

　　蘭謙走近我，我想我瞪著他，眼睛都快凸出來了！

　　「眼睛閉起來。」他說。

　　我把眼睛閉上，他把我抱在自己懷裏，低下頭，親吻我的額頭，我的鼻子，我的唇……他幾乎是顫抖地在我的唇上吸吮，沉醉著，他沉醉著閉上雙眼……

　　不過，我的眼睛倒是睜開了，我想要看看他的表情，刻在自己的腦海裏，我想我要一輩子記住他初次吻我的樣子。我這才發現蘭謙的睫毛很長，像女生一樣，他的眼睛好像比我的還要大，那使我聯想起以前去馬場看過馬的眼睛，大得水水的，好溫馴的樣子……感覺到他的舌頭在我的嘴裏探索，我一愕，緊張兮兮再閉上雙眼，怯生生呼應他……

　　良久，他才放開我，仍然擁著我，他低頭輕聲問我：「以前有沒有接吻過﹖」

　　我茫茫然搖頭，天啊，當我想到馬的眼睛時，他的腦子裏卻在想什麼啊﹖

　　「本能！」蘭謙微笑地自言自語。

　　我極不服氣地反問他：「那你呢﹖」

　　「沒有！」

　　我癟癟嘴不信。

　　「真的沒有過，我從沒有交過女朋友。」他把我緊緊摟在懷裏，問我：「妳會不會一首歌﹖」

　　「什麼歌﹖」

　　「親愛地，讓我們彼此相愛……」

　　我趴在蘭謙的膝上。他用夾克覆蓋著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我要聽聽你的心跳。」蘭謙也做著一樣的動作，隔著薄薄的毛衣，呃，他的手隔著毛衣觸著了我的乳房，我全身感到無可名之的酥麻，緊張的不得了，還好他的指頭滑開了，要命的是我極怕癢，他的指頭一接近我的腰部我就咯咯笑個不停，「我怕癢！」他索性呵我癢，直到我喘不過氣來求饒。他看著我的臉說：「妳知道嗎﹖很多人的笑容都很僵硬，再漂亮的女孩子都一樣，我自己的臉部也是僵硬的，妳怎麼一點都不會﹖」

　　「我不會嗎﹖」我仰頭看著窗，月光映照的地方樹影搖曳。「小時候最怕黑，睡覺一定要有燈光，現在宿舍十二點就熄燈，還好有三個室友，要是我一個人一定不敢睡。」

　　「黑暗裏妳會想什麼﹖」

　　「現在我會，想你。」蘭謙把我摟得更緊些。

　　「小時候會想，小偷要來了，那時候老聽大人講晚上有小偷，不知道小偷是幹什麼的，以為是什麼鬼怪之類。有一次停電，我一個人睡在榻榻米上，就幻想小偷出來了。」

　　「那小偷長什麼樣﹖」

　　「頭上長兩隻角，臉黑黑的，很多毛，有點像山羊那種頭，身體像人。」

　　「奇怪哦，人類很像天生對有角的東西感到恐懼，很多童話故事裏的妖魔鬼怪都是頭上長角的。」

　　「那不是頭角崢嶸嗎﹖」說著我把兩根手指頭擺頭上，我倆一起笑出來，又馬上把聲音壓低以免把巡邏校警招來。

　　我滿臉享受地說：「這樣很刺激、很浪漫耶！」

　　蘭謙點點頭，指頭輕輕畫著我的鼻樑，用一種告誡頑皮小孩的口吻說：「但是不能常常這樣子！」

　　「好嘛！」我微微感到掃興，枕在蘭謙膝上的臉又仰起朝窗外看，整把頭髮仰落，蘭謙用手指頭畫著我額頭上的那道弧線：「原來妳有這麼漂亮的美人尖，平常劉海覆蓋著都看不出來！」

　　我感覺自己像浸漬在葡萄酒液裏，笑起來。「呃，原來所謂的『嫣然一笑』就是如此！」蘭謙看著我，我想到剛才的那個數字，４８３５，實在不可置信，愛情的來臨就這樣子讓人毫無準備！

　　天色慢慢轉成蛋清白。

　　「我們去找日出。」我倆攜手在薄薄的晨霧裏走向初醒的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