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本書時，心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是不是應該請唐宋詩詞的文豪們，跨越時空也來掛號身心科好好看個診呢？

我是第一次閱讀廖泊喬精神科醫師的著作，不得不說，除了精神醫學的專業外，他也把他的興趣：古典文學，特別是研究唐詩宋詞的文豪們，用斜槓、跨界、融合，延伸得很適當，讀起來覺得妙不可言。

這也是我過去多年在高中生涯規劃授課時，一向主張的生涯發展理念：「生涯」發展遠大於「職涯」發展。精神醫學是興趣，古典文學也是興趣，那麼結合起來投入，就會有1+1>2的洞見和威力。

過去我們接觸的古典文學並不少，我常閱讀到類似「抑鬱而終」的例子，剛好我又是心輔領域的工作者，所以也曾好幾次疑惑：古時候的憂鬱文青有那麼多愁苦，到底他們得憂鬱症怎麼辦？症狀同現代一樣嗎？文字是好的出口嗎？

不得不說，不管是精神醫學還是心理諮商專業，幾乎都是以西方科學為基礎，尤其在精神疾病分類和治療方法等專業，有非常精密的分類病症和治療方法，作者巧妙地把它們套用在我們古典文學的憂鬱文青們，可以更深度讀藏在文字背後的肌理和血淚！

一.精神問題不分皇帝還是草民

一開始兩個故事就很吸引我，因為都是比較熟悉的故事，先是唐玄宗在楊貴妃死後的情緒狀態，作者解析就是典型的喪親哀慟歷程，完全符合哀傷五階段的概念；接著談到一夢而亡的杜麗娘，也就是我們所知的「牡丹亭」戲碼，然後教我們分辨憂鬱症和憂鬱情緒的差別。

其實整本書，幾乎都是這樣的對照，譬如：潘必正的「相思病」，很欣賞作者精闢的分析：「［相思病］除了憂鬱情緒外，還有一部分是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有著期待與擔憂，甚至因而感到焦慮不安。可以說，相思是［憂鬱情緒］與［焦慮狀態］的綜合體！」(p.73)

二.自殘與自殺

我一直以來都很注意自殺防治的議題，作者也很巧妙地以很有名的「覆水難收」故事，剖析悲劇背後的脈絡：女主角崔氏之後到底怎麼了？一定非得去投水自盡嗎？這和憂鬱症有何關係？進而分析了自殺與自傷的種種：

「任何人都有可能自殺，而憂鬱所帶來的自殺念頭則會大幅增加自殺的可能性，同時提高自殺死亡的風險。據統計，憂鬱症個案自殺死亡的比率是一般人的二十倍。崔氏從 〈癡夢〉到〈潑水〉，許多時刻都有明顯較為負面的思考，這些思考就直接影響了崔氏最後的投水行為。」(p.88)

所以，作者也強調了自傷非自殺，差別在自傷（殘）通常來自三個主因：緩解痛苦、確認存在、獲得關注，而這完全佐證了我過去在輔導室工作的經驗值，很適合提供給自傷孩子的家長，如何著手預防和處理的方向。

三憂鬱症是國安級重大議題

本書驚奇處處，談到憂鬱症，應該是這本書很大的重點，無論如何，現代人的壓力那麼大，憂鬱症多被歸因為文明病；但，古人並非沒有啊！遺傳、個人、家庭、生理等因素也會促成憂鬱症，譬如產後憂鬱就是很典型，書裡就以鬥輸法海的白素貞來分析，判定關鍵原因就是：懷孕和產後憂鬱。

作者很建設性提出療癒憂鬱症的許多方法，得先從釐清病因開始，譬如提到最有名李後主的憂鬱，從其背後繼承皇位，到戀情的變化，到亡國的內疚和惆悵，都在在證明：憂鬱症是多元成因的，而最常見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壓力。

作者以理論和實務兼備去分析，人生常見壓力有五種：職業、經濟、健康、家庭、感情，然後壓力外還有三個背後長期因素：生命早期壓力經驗、特定的遺傳基因、社會支持度。由這些方向著手，必然可以找到積極治療的方向。

四.詩人是喝酒還是酗酒？

詩人喝酒好像可以很浪漫，可以詩性大發，譬如「將進酒，杯莫停」的酒仙李白，而；但作者分析從「古之傷心人也」的晏幾道，到「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的憂鬱小生秦觀，詩句裡總是充滿著沒有人能理解的悲傷，最後只好一直喝酒，也就是酗酒。

所以，作者以一位擅長成癮治療的專業提醒：「四位因憂鬱症而苦的人當中，就有一位有酒精使用相關問題（27%）」看到嗎？這個現象在當下社會情況來說，也是很能印證，酗酒者，有著不願面對的壓力，不被理解的孤獨，唯有酒最容易取得，最能夠暫時麻痺自己，這是病，當然需要治療。

五.被貶是困境，但不一定難堪

很喜歡作者寫到幾位被貶的大文豪，有的很辛苦甚至淒慘，有的很勵志，譬如大名鼎鼎的蘇東坡等，被貶的打擊如何面對？同樣處境被貶之人，很多都有臨界憂鬱症的病兆，畢竟路途遙遠、身敗名裂、自我貶抑、身心煎熬、病痛纏身......。

差別在哪裡？從蘇東坡身上可以得到答案，坦然以對！「蘇軾寫了〈定風波〉，卻也在同時期寫了〈寒食雨〉，無論蘇軾如何曠達，多麼超脫物外，他還是有脆弱的時候；無論他多麼希望自己不被外在事物所影響，他還是有情緒撐不住而低沉絕望時。然而，不論是哪一個蘇軾，都是誠實面對自己負面情緒的那個蘇軾。」(p.310)

面對被貶官這種人生重大困境，倒下去的不少，但能逆境重生的，更留下不凡的生命意義和典範，譬如書中寫到的有：揮毫書法怡情自適的黃庭堅、走入田園友情滋潤的孟浩然、善於獨處修佛靜觀的王維、遊歷山水為文訴情的柳宗元等。

六.可憐之人，不必然有可恨之處

作者分析灰色抑鬱的文豪們，很容易看見像：傷「心」、斷「腸」這種傳真的描述，其中以宋朝女詞人「不是愁人也斷腸」朱淑真為經典，點出了生理心理的交互影響——身心症與經前不悅症等，是明確造成憂鬱症的重要關鍵。

看到這種身心交互煎熬的威力嗎？「帶圍寬盡小腰身」、「肌骨大都無一把」、「似篾身材無事瘦」、「如絲腸肚怎禁愁」，如此憔悴而愁苦，朱淑真最後也是只能靠喝酒消愁；又，廖醫師判斷可能是「痲瘋病」的唐代詩人盧照鄰，也是被身體侵蝕到幾無求生意志，「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身心靈合一，如果可憐的是身體因素，不需說是什麼可恨之處，也先不要只是責怪，而是要從生理因素先著手，醫療上先確認和治療，才可能避免得了心理上的不斷壓迫，這是面對憂鬱症要先有的重要治療觀念。

七.多管齊下治療憂鬱症

講到身心煎熬，抑鬱而終，書裡提到的詩人李賀，絕對最具代表性，兩次科舉皆因故無法赴試，懷才不遇，長期身體病痛，心裡也就越來越黑暗，「思焦面如病，嘗膽腸似絞」，縱使他的文采獲得像韓愈和杜牧這種大咖的極高評價，也是枉然，27歲溘然病逝。

所以，重新檢視治療李賀的可能性，當然還是很一般卻實用的建議：求助專家、檢查診斷、多管齊下、坦然以對。看看孟浩然、王維、柳宗元的例子便可知，所以作者也闡述精神科的幾個治療方法：藥物治療、人際心理治療、正念療法、認知行為治療、rTMS等。身體是一個綜合載體，治療就是得全面的關照。

從西醫觀點來看，憂鬱症就是一種發炎，甚至是一種腦傷，要先有救急再來救窮，醫療介入的必要性也是在於此。

八.陪伴憂鬱，一起找到生命出口

很贊嘆作者在書的尾聲，從憂鬱始祖屈原到抗鬱達人蘇東坡，呼籲要了解憂鬱、面對憂鬱，進一步要治療憂鬱、陪伴憂鬱，而且人人責無旁貸！以司馬遷的例子最具有正面意義，文字，就是他華麗的轉身和出口：

「司馬遷經過長沙，到了屈原投江身死的地方時，他想到了屈原的生平與為人，不禁淚流滿面。司馬遷還看到了賈誼憑弔屈原的文章，看到賈誼感慨於屈原若到其他國家，應該還是有國家會容納他，但他很疑惑，為什麼屈原依舊選擇了自殺這樣的道路？司馬遷從旁觀 察後發現，賈誼能給屈原建議，卻過不去自己的難關。同樣處在人生低潮的司馬遷在面對與賈誼相同的問題時，心中也感到茫然困惑。」

「但司馬遷並沒有去自殺，就算遭受（漢武帝下詔）宮刑，就算囚禁在監獄中，他仍忍著屈辱苟且活著，這是因為司馬遷知道，『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人要到了死後，是非對錯才能蓋棺論定，他的心願就是自己的冤屈能被平反！司馬遷苦撐著身體與憂鬱的心情，費時數年寫史冊文稿，寫就了多達五十萬字的《史記》，也奠定了司馬遷永恆的地位。司馬遷也默默地透過文字，反將了漢武帝一軍。」(p.305)

九.勇敢表達出來吧！

綜覽全書，很能理解作者想要傳達的概念：憂鬱不必然是同樣面貌，不管是成因還是治療都是，但許多古代文豪們，示範了很好的舒壓和解憂管道~文字，藉由文字，可以大方抒發內心的苦悶：

「書中描繪的古人們在某種程度上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勇於展現當時當刻的情緒。無論是以詩詞的形式，還是透過口語和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情感，這些紀錄不僅是對當下的記錄，同時也是他們對情緒的抒發和宣洩。這種向他人傾訴當下狀態的舉動，不僅能讓自 已稍感輕鬆，也可能引起他人的共鳴，甚至讓大家有機會一同面對和應對這些情緒。」(p.318)

作者引用了劉禹錫的〈秋詞〉佐證，面對蕭瑟的秋天，他突破普遍性的「季節性憂鬱」，透過詩歌描述了寫詩與心情之間的相互關聯，做了心情負轉正很好的示範：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這種用詩句來吐露自己的心情，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不論春朝秋日，都可以寫，文字的魅力不只是舒壓，也是爬梳內在糾結的總總，重新看見自己，看見人生還有很多的可能。我們再來重新回味一下蘇東坡，在他人生因貶官而奔波而無奈而苦悶時，他卻寫出如此鎮定而超脫的「定風波」，值得一讀再讀，心嚮往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註：圖片說明~書裡附了不少簡單插圖和圖表佐以說明，淺顯易懂，很能秒懂相關的概念。

#阿得的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