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開時， 記得我愛妳 

刺桐樹屬於蝶形花科落葉喬木，因枝長有黑刺而得名，四季變化相當明顯，春天開花，艷紅似火，也叫「雞公樹」。

婆婆指著照片中的刺桐樹告訴我：恁阿嬤著會曉顧花， 恁看， 這叢刺桐100年了，伊顧著較水! 照片中圍著紅布條的刺桐樹下， 穿著素衣白裙的少女依偎在戴著黑色頭巾的婦人身旁。兩個人都瞇著眼睛， 望向遠方。那時應是昭和13年， 婆婆在鹿港第二公學校當代課老師的時期吧! 

刺桐樹也是平埔族的聖樹，當火紅的莿桐花盛開時，代表新的一年開始。

    婆婆出生於大正15年的鹿港海埔厝， 那個年代也是台灣被日本人統治多年後， 自我覺醒的年代。海埔厝屋旁的刺桐樹火花似的盛開著。彼時在鹿港第二公學校任職教師的祖父楊牛先生為躲避空襲， 常帶領學生疏散至郊外， 在海埔厝一帶， 就對熱心公益， 敦厚善良， 在鄰里之間頗有美譽的外祖父母留下深刻的印象。

    昭和八年， 因總督府制定台灣教育令， 實施日台共學， 鹿港第二公學校成立海埔分教場， 派任楊牛先生擔任教師， 婆婆為第一屆學生， 雖然隔年祖父就調回文開國小， 但他早就對這位聰明仱俐， 落落大方的小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

    昭和13年3 月婆婆在海埔厝公學校畢業， 憑著出色的成績旋即被學校編制為老師並擔任高年級的導師。婆婆每當講起那段海埔國小的日子， 總是神采弈弈， 容光煥發。 因總督府鼓勵日人移民台灣， 許多日本老師均向婆婆學習漢文， 刺桐樹下的日子文采飛揚， 我想， 站在刺桐樹旁的照片， 應當就是那時拍的。

    最重要的是婆婆遇見了他在生命中相知相守了一世的戀人。

    我們常常向公公開玩笑， 近水樓台先得月， 祖父早就相中了奶奶當楊家的媳婦， 早早的就派當時在鹿港漁會上班的爺爺發動攻勢。奶奶這麼年輕就被訂走了， 太不公平了。但是， 當時的婆婆無心婚嫁， 堅持一定要等到家裏兩位兄長都成家立業後才肯結婚。

    婆婆雖然處在如此動盪不安的環境中， 仍不忘充實自己， 報考彰化的產婆學校， 但因交通不穩定， 有時火車停開， 常常是獨自一人從彰化步行至鹿港， 走到膝蓋腫痛， 腳底水泡， 但再大的困難， 痛苦， 還是阻擋不了她學習的決心。 婆婆至今還保留著她產婆學校的筆記本， 當時沒有課本， 所有的學習都是用手抄寫的。手術時要用的工具， 機械等都用筆仔細描繪。求學的過程雖然辛苦，但我相信也是甜蜜的， 當時常當小電燈炮的表姐跟我們描述： 早期民風保守， 所以公公婆婆見面時都要帶著表姐， 公公常常帶一個棒棒糖給表姐吃。 多年後， 談起此事， 我們常常笑鬧起鬨著： 一定是爸爸嫌表姐太多話了， 叫表姐要閉嘴。我倒是羡慕表姐， 在戰爭末期， 混沌未明的時代裏， 能夠參與到他們彼此之間幸福和見證到相知相守長達一甲子的愛情。

    1945年日軍投降， 台灣光復， 當時的台灣百廢待興， 省籍糾紛不斷， 民國36年又發生二二八事變， 產婆學校停課， 當時人心惶惶， 兩位兄長已成家立業， 婆婆遂決定公公的提親， 於1948年10月和公公結婚， 隔年生下長女， 婆婆一直没有領到產婆學校的畢業證書是她最為遺憾的事了。 

    刺桐一年四季變化明顯，春天開花，艷紅似火；夏天發芽，新葉初生；秋天茂盛，綠意盎然；冬天休眠，葉落枝枯，所以「四季樹」之名。

    祖父是睿智的， 公公是長子， 幼年喪母， 婆婆結婚時， 還有未成年的小叔和小姑， 二房另有弟妹六人和太祖母一大家族， 祇有公平正義的婆婆才能擔任長媳如此艱困的任務。婆婆很少和我提起她在鹿港做媳婦的日子， 她祇告訴我： 不說謊話， 實事求是， 這是為人處事的基本之道。她對我說： 有一次， 她在房間縫衣， 聽到外面一位長輩氣急敗壞的從大門大聲嚷嚷的往她房間走來， 她心裏有數， 待長輩質問她的不是以後， 她才平靜的解說。然後呢? 我很著急的問婆婆? 這位長輩， 摸摸鼻子， 點點頭， 默默的就離開了。

    婆婆公平正義的處事態度， 即使在多年以後她年紀大了， 病了， 親友之間還互相流傳著。婆婆在加護病房時， 鹿港的姑姑們安慰我們， 告訴我：恁婆婆是大好人，你放心， 伊一定會好起來。而當親族之間有事情未解決時， 嬸嬸們對我說： 恁媽媽要是身驅好好， 一定會幫我處理這些事情； 我著末這艱苦。

    婆婆守著這個大莊園十年， 祇到小姑小叔們結婚了才舉家遷往台北。展開真正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刺桐花是平埔族重要的季節指標，每當刺桐花開的時候，就是種植農作的時期；因為此時正是驚蟄之後，百蟲鑽動的時節。

    從日治時代台北大稻埕就以經是台灣本島的經濟中心， 而當時稱為永樂町的廸化街則是商業最為興隆的地方， 1958年公公婆婆帶著幼兒和太祖母在大稻埕碼頭附近的民生西路底租了一間店面經營南北貨， 開始了真正屬於自己， 為自己奮鬥的生活， 當時最小的女兒未滿足歲。民生西路依然是家族聚集的重心， 不過是換了第二代。婆婆熱情招待從遠方來台北的親友， 無論是求學或找工作， 民生西路永遠是熱閙滾滾。有位早已做阿公的表哥告訴我： 當時他讀淡水的高中住校， 每逢假日， 一早騎孔明車到民生西路和大家一起做事， 無論是疊罐頭， 打包送貨和同鄉親友聊天是他求學時最快樂的回憶。

    婆婆在35歲懷孕生下先生。據說回鹿港擺滿月酒時， 中年得子的公公必須接受村人的祝福， 用竹片輕打腳底， 這樣孩子才能順利平安的長大。 在這之前， 婆婆生了大姐後， 有個男嬰不幸於六個月後因腦膜炎么折， 爾後連生三位女兒。 我想長子么折的這件事情， 對婆婆來說是一個陰影，也一直影響她數十年。 

    我還記得當我告知懷孕之事時， 婆婆的表情是驚恐的， 和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我是很疑惑的， 甚至於誤解。直到孩子出生， 更為嚴重。當孩子發燒感冒時， 婆婆驚惶害怕， 吩咐我趕快看醫生， 打針吃藥。進出房門察看好幾次， 擔憂不已， 讓我壓力很大， 頗為不能適應。這個心境的轉折直到我遇見柑仔店的老闆娘。

    柑仔店在傳統市場的一角， 那天採買完畢要走出店門時才想到砂糖没有了， 老闆娘問我白糖可以嗎?砰一斤。我隨她走入店鋪另一個陰暗的角落， 祇見一個灰色的陶甕， 老闆娘打開蓋子， 甕中盡是滿滿的白糖。我失口驚叫： 老闆娘， 妳白糖就這樣放啊! 祇見老闆娘驚慌失措的， 把食指放在嘴邊， 小聲的對我說： 「小聲一點， 不要讓螞蟻聽到。」

   這句「小聲一點， 不要讓螞蟻聽到。」化解了我多年對婆婆的心結， 讓我頓然領悟到原來婆婆心中埋藏了多少的心酸，她對我的種種要求都是有原因的。

    那天早上她才告訴我：「早年孩子多， 絕不能對外人說囝仔身軀好， 祇能說最近順順的， 不然稍等就會有人發燒咳嗽。」我想到她， 孫子發燒時， 她焦急的在房門外探頭觀望， 又怕打擾到我， 我是如此不懂事， 不知體諒她的苦心， 還常常頂撞她。她曾經告訴我， 祇要我帶孩子出門， 她就慌張不安， 搞得我神經兮兮。種種的一切， 我忽然明白， 因為她曾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在六個月大時， 因腦膜炎去世。她是如此的愛我， 她不願她的不幸會再度重演。

   婆婆出院回家以經8年了， 現在的我每天起床， 一定將自己裝戴整齊， 早餐也愛上了土司夾花生醬， 再也不理會那些華而不實又昂貴的蛋糕和各式各樣的麵包。雖没有完全學習到婆婆的好手藝， 但， 若有客人來訪時， 一個小時後也能變出一桌菜。因為我記得婆婆說：「我教妳， 人客來時，若是菜不夠， 你就用大盤， 較有份量。」「要記得， 出菜時，絕不能說： 這是家常小菜， 没什麼菜啊， 這些謙虛， 没信心的話， 一定要說： 這些菜都是手路菜， 用心煮的菜一定好吃。」

    做一位媳婦我是比不上她的， 自從她病後我才了解到她是多麼的愛我和照顧我。 婆婆生病前我把她當成女強人， 不願進入她的世界。 婆婆告訴我許多人生的故事， 做人處事的道理. 她努力的在我面前表達很多事情： 親友來訪時要如何應對， 如何勤儉持家， 注意儀容，  努力的希望把她所有人生的一切經驗交付給妳， 她是如此真心愛妳。

    婆婆出院後， 因腦傷影響到行動能力及語言中樞， 變得很少話。 但她似乎忘掉了種種多年前的怨懟及往事， 變得很愛笑。 祇要我們逗她， 一個誇張的動作，她就會笑得不停。有人說她是”老人囝仔性”我倒是認為婆婆是”活在當下”她不用再勉強自己， 委屈自己， 她快樂就哈哈笑， 她不高興就嘟著嘴不說話。 我最喜歡每日早上到房間向她請安時， 偷偷的親她一下， 她總是故意的用手抹臉， 然後笑著說： 妳歹垢鬼! 婆婆的笑容在我看來， 就像綻放的刺桐花一般， 那樣明亮,耀眼； 可是我又多麼希望我是在她健康時， 能夠摟著她， 抱著她， 告訴她： 我是多麼的愛她！